沈墨瞳微微扫了身后一眼,轻声道,“杀了。给她个痛快!”

武和帝已昏睡两日,叶修被抬进去,燕王萧煜站在一旁,看叶修为武和帝诊脉。

叶修道,“病入膏肓,无回天之力了。在下倒可略施针灸,令皇上得一时清明,回光返照。”

萧煜道,“请先生施针。”

叶修先给武和帝服下一丸药,然后施针,武和帝不久呕出一口浓痰,竟长叹一声,悠悠醒来。

他浑浊的眼神四下看了看,萧煜在身侧刚唤了声父皇,武和帝的老泪便横流下来。

“雪…贵妃,”他吃力地喘歇道,“唤她…,见朕。”

萧煜道,“父皇!”

武和帝执拗怒道,“让她,…,见朕!”

萧煜和叶修面面相觑,叶修道,“王爷先退下,让在下劝劝皇上。”

萧煜点头出去。叶修掖了掖武和帝的被子,柔声道,“您还,认识我么?”

武和帝浑浊的眼眸怔了怔,有些呆傻地流出了口水,指着叶修含混道,“问心阁,…,叶修。”

叶修一笑,“嗯,很好。”

他用帕子很细心地擦掉武和帝的口水,清澄的目光含着笑,对武和帝道,“您再看看,我是谁?”

武和帝茫然。叶修遂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耳语了一句。

武和帝骤然瞪大眼,惊惧的瞳孔四散开,手指颤抖着,张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叶修的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静静地望着武和帝保持着那种极度恐惧的姿势和表情,僵硬了四肢,断绝了呼吸。

大周武和二十年四月十一,武和帝萧子璟薨。燕王萧煜即皇帝位,国号清元。

71. 水流花开

回到问心阁的时候,正是斜阳晚照,市井繁华。

叶修的马车在街上慢吞吞地走,似乎车里的人犹不堪那轻微的颠簸,正在死命地撕心裂肺地咳。

承影下意识又将车速放慢了些,忧心道,“先生,没事?”

叶修剧咳稍歇,微微喘着气,有气无力地道,“没事。”

承影将车转入老宅,老宅里没人,虽是打扫了,但毕竟简陋,为了这事,叶修和奔出一百里去接他的洛欢几乎吵了一架,原因无他,叶修要来住一夜,洛欢反对。

自然还是拗不过叶修,他那近乎哀恳的一句示弱,“你便依我,行么?”便让洛欢没了脾气。

老宅不大,只三间瓦房,不临街,门口只一条还算宽敞的巷子。推了门进去,院子小巧,路两旁开满了蝴蝶兰,东边几杆修竹,西面一株海棠。

如今正是海棠盛放的季节,苞红花粉,开得一片华美绚然。叶修指着海棠树对沈墨瞳道,“原来这树下有个小凳子,那边架一口锅,我初学医的时候,先拿我自己治,便是在这里一边,一边熬药的。”

犹可想象当日情景,那个十多岁单薄勤奋的少年。

叶修脸上带着笑,靠沈墨瞳扶着进了屋。他很熟络地倚在窗前,打开窗,承影阻止未及,说道,“先生,外面有小吃店,当心呛。”

叶修道,“无碍。承影,你自去吃晚饭,回来路过李记粥店的时候,为我和夫人买两盅粥来便好。”

承影应是,出去了。外面的小吃店正在爆炒炝锅,浓烈的椒香远远地传来,叶修被呛得直咳,却还是在沈墨瞳怀里笑着说,“这世上最可爱的,便是这人间烟火气了,是?”

沈墨瞳拥着他,笑着说是。彼时夕阳艳烈,照得对面残旧黝黑的断墙上,颇有几分古朴苍凉。

一句悠扬而高亢的叫卖声在巷子里陡然荡起,余音袅袅地飘转着,渐至消散。叶修指着巷口道,“你看!”

一个身穿灰蓝短布衫的小贩挑着担子在卖豆腐脑,大概是听到有人招呼,他撂下担子,驻足回头,路边冲出两个扎着总角的孩童,摇着拨浪鼓,在追逐嬉闹。

一个胖胖的大嫂领着个女童出来买豆腐脑,小贩很是利落地盛好递过去,大嫂让女童端着,她来付钱。或许是豆腐脑太烫太满了,小姑娘没走几步,不小心跌了碗。

胖胖的大嫂在她背上打了一巴掌,喝骂着,拎着她往家里走。叶修见了不由对沈墨瞳道,“这小丫头糟蹋了东西,怕是得挨骂了。”

沈墨瞳贴着他的脸,只浓笑不语。叶修奇怪道,“墨瞳儿笑什么。”

沈墨瞳只是笑,叶修伸手拧她的鼻子,“什么事这么好笑。”

沈墨瞳还是忍不住笑,只把头埋在他的肩颈里,说道,“我是看着相公对这些琐事兴趣盎然唠唠叨叨,真是太可爱了!”

叶修遂也笑,有点无奈,“为这,你也嘲笑相公半天。”

沈墨瞳抬起头,抱着叶修道,“不是,是亲近。记得我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去逛街,喜欢看人,每见一个拿着包袱的,便想他要去哪里啊,见了挑着担子的货郎,就想他要转几条街,卖得光吗?见到被父母拎回家的小孩子,就想他回家会不会挨打啊?当时人皆笑我痴,却不想相公和我一样痴啊!”

叶修道,“那你怎么能和我比啊,你这是存疑,我那是推理。”

“如何我是存疑,你便是推理了?”

“你看,你说那小孩子回家会不会挨打啊?我说,那小丫头糟蹋了东西,怕是得挨骂了。”

沈墨瞳一下子笑,叶修也笑,两个人互相看着,渐至笑成一团。

那夜月光少淡,叶修竟是连承影也打发回去了,只让明早再来接。沈墨瞳奇怪,问叶修,叶修道,“自然是有些秘密,只能给墨瞳儿你一个人的。”

沈墨瞳道,“什么秘密?”

叶修道,“你扶我出去,东面墙,至窗棂五步,至院墙五步,下面埋着个坛子,墨瞳儿挖出来看。”

这着实是令人好奇,沈墨瞳小心翼翼挖出来,见是个普通的宽腹细口瓷坛,小小的,掂起来很沉。

沈墨瞳迟疑地望向一旁的叶修,叶修将灯笼往沈墨瞳手里一放,说道,“我来。”

他亲自动手打开封口,然后先摸出一大块银子来,然后再摸出一大块银子来,然后又摸出一大块银子来。

沈墨瞳狐疑,不会是这个小坛子便只存着些旧银子?

叶修的手在坛子里停了一会儿,说道,“找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块油纸包,脸上的笑容开心得像个孩子。沈墨瞳不由提着灯笼凑过去,叶修却是捂住,说道,“走,回屋里看去!”

进屋挑亮了灯,两人洗了手,叶修才宝贝似的打开那个故旧的油纸包。里面是一对儿婴孩儿的小手镯,一个小荷包,还有一支儿黄金镶祖母绿的梅花簪。一看,那梅花簪无论做工还是成色,皆属一流,价值不菲。

叶修拈起簪子,用一旁的白绢细细擦拭,对沈墨瞳道,“这是我娘留下的我小时候的东西,簪子是给未来媳妇的,我离家逃难时,把它埋在旧屋的井台下,后来我挖了回来,以为我也不会娶妻,才一直埋在这里,连洛二也不曾支会。”

他说话间,沈墨瞳瞧清了,叶修手指间细细擦拭的宽扁的簪身,黄澄澄的,雕刻的竟是一对相缠相依的龙凤。

叶修放下簪,在烛光里抬目一笑,握着沈墨瞳的手道,“来,墨瞳儿。”

他将沈墨瞳的头发打散,重新绾了,将梅花簪斜插在沈墨瞳的发上,歪头打量着,“嗯,好看。”

那刻的夜晚格外安宁,半熏的风透过竹梢,拂过盛开的海棠花,流入进窗棂里。叶修的双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笑起,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她,絮絮低语。

他说,“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你,能娶墨瞳儿为妻,叶修,幸甚。”

一股幸福的暖流,令人醉,令人狂,令人痛不可当。所幸沈墨瞳多年隐忍,从不放纵情绪。她环着他的腰,仰头望着他,一时间青眸熠熠,笑得浓酽而深邃,她说,“能嫁给相公为妻,墨瞳儿幸幸甚!”

竹影摇曳,两情相依。他们只剩下倾心拥抱,却是人世间最亲密最旖旎的事。

在回问心阁的路上,沈墨瞳看到了刚发芽不久的核桃树,指着唤叶修道,“相公!你看!核桃树!”

叶修道,“核桃树怎么了?”

沈墨瞳道,“我小时候最爱吃青核桃了!弄得满手黑汁,洗都洗不去!”

叶修笑,淡淡地应了句,“想不到,你还贪吃呢!”

叶修回去,先是没头没脑地睡了大半天,然后没时没歇地咳了大半夜,然后凌晨时才睡着,太阳刚冒嘴便咳醒,没咳了两声,便呕出了一大口血。

他已经拒绝吃药。云水束手无策,所有人都坐立不安。

叶修只谈笑如故,那日阳光很好,他让沈墨瞳抱他去花间晒太阳。

他后面垫了厚厚的垫子,卧靠在长椅上。月季花正在开,阴阴的垂柳在静静地摇摆。

沈墨瞳在一旁为他读书,叶修无可无不可地听着,不多时冬哥儿捧来一盅东西,是泡在水里的核桃仁。

叶修道,“墨瞳儿爱吃青核桃,把仁儿这样泡了剥开吃,也是一样的。”

沈墨瞳笑,眼眶却偷偷湿了。叶修也不再多话,只开始很专注地剥着水里泡发了的核桃仁,将白色的肉放进沈墨瞳的嘴里。

脆而香,有着淡淡的甜。叶修看她嚼,很是会心地笑,问她,“好吃么?”

沈墨瞳大大地点头,叶修笑着,又低头开始剥。沈墨瞳眼巴巴地等着,却见他剥完竟然收在手里,不给她了。

如此见他剥了三五粒,沈墨瞳忍不住央求道,“相公。”

叶修低头照剥不误,完毕才将手里的桃仁一起塞在她嘴里,“这便等不及了,馋猫儿。”

沈墨瞳乱扔了书,得寸进尺地偎进他怀里,叶修环着她,手里正拿着核桃仁,笑道,“躲开点,挡了我眼了。”

沈墨瞳往左挪了挪,叶修的手将她拨到右边去,笑骂道,“这边,傻瓜。”

沈墨瞳嘿嘿笑着,像个孩子般窝在叶修的手边,等着桃仁剥净,她便张嘴去吃。

过了一会儿,叶修累了,歇了手,抱着沈墨瞳看花木,看湖光,看山色。

阳光是有一点滚烫的温暖,晒得人不禁懒洋洋。所以有一个瞬间,叶修轻轻地阖上眼,沈墨瞳也合上眼。

叶修一个挨一个地抚弄她的手指,唤她,“墨瞳儿。”

沈墨瞳“嗯”了一声。叶修道,“人便是要一场一场不断地轮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世复一世。若是有来生,墨瞳儿还等我么?”

沈墨瞳往他的怀里窝了窝,“我和相公一起轮回好了。”

叶修弯唇浅笑,“若我变作狐狸了。”

沈墨瞳道,“我也做狐狸。”

“若我成魔。”

“我也成魔。”

“若我成佛呢?墨瞳儿好像笨了一点点,怕是成不了。”

沈墨瞳顿住,“哼”了一声,说道,“那你也不准成佛!”

叶修亲近沈墨瞳,笑得又浓又宠,“那墨瞳儿是当真承认自己笨了吗?”

然后,人声乱。叶修拧眉看着疾跑过来的陆小悄,问道,“怎么了?”

“哥!”陆小悄喘着气叫着,指着前厅方向道,“宫里来人了!要你去接旨,说皇上封你做万寿王!”

叶修怔了一下,突然诡异地一微笑,然后一扭头,咳出一片血来,直昏了过去。

众人匆匆赶来,挤了一屋子,宋珺使劲浑身解数,又是灌药又是针灸,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将叶修救醒过来。

传旨的太监一见他醒来,忙跪地行礼道,“奴见过王爷。”

叶修的面色已然卸了下去,他吃力地睁了睁眼,弯起唇角,音声如飘絮。

“烦劳公公回去禀告皇上,叶修才德菲薄,不敢封王。”

“王爷啊!”那太监殷勤感慨,“王爷您实在言重了,皇上吩咐了,无论您如何推却,您始终是咱清元朝的第一王爷!”

叶修仰面闭上眼,半晌没有言语。正待众人觉得蹊跷诡异时,他淡淡地开声道,“如此,有劳公公,在下不久于人世,惟愿我皇,”叶修突然沉默,喘息了半晌,说道,“国运安康。”

这番话模棱两可,似乎受了,可他自称的是在下,若是没受,却也没有明确推拒。那太监是个伶俐人,当下礼拜高呼了三声王爷,谦恭告退。

太监一走,叶修的笑便暖了起来,亮了起来,让洛欢将他扶坐起,令承影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长方木盒和一个包袱。

叶修道,“我死之后,你们切记,万事万物盛极而衰,问心阁日后主要做生意,开医馆,办学堂,问心阁的武卫、追踪、侦查、验尸、用毒,切记收敛,朝廷要用,便为他所用。至于当家的人选,洛二承影云水你们三个,于我都是情同手足,虽是留给承影,但遇事也要商量,并非一人独断。问心阁将来不可世袭,当广纳天下才俊,有才德者居之,具体细则我已写好,放在那个木盒里,不妥之处,你们再行议定更正。”

他面前的三个大男人,一时都红了眼眶。叶修微微一笑,唤了陆小悄来,抚着她的头对承影道,“小悄将来嫁给你我很放心,只是这丫头颇学了你二哥的一些任性使气,承影你也不可一味骄纵。”

“先生!”承影唤着,因忍不住泪而扭过头去。叶修对陆小悄道,“小悄也要听你承影哥哥的话,知道么?”

“哥!”陆小悄哭着抱住他。叶修抚了抚她的头发,笑言道,“小悄长大了可不能再淘气了,不过你几个哥哥都在一起,若当真惹火了哪个,还可以去别人那里避一避,嗯?”

陆小悄越发哭。叶修让沈墨瞳把包袱打开,竟是一沓沓的新衣,他说道,“今春墨瞳儿去学堂时,我闲来无事,为你们每人做了两套夏冬的新衣,你们留着穿,也好留个念想。”

他这话一出,屋里哭声一片。洛欢哽咽道,“你这又是何苦!”

叶修补充道,“小悄的衣服有点长大,毕竟才满十四,将来还会长高。”他抚着陆小悄道,“你看,都是你平素最喜欢的颜色花色,好看么?”

陆小悄只抱着他哭,待哭声稍歇,叶修道,“你们先出去,墨瞳儿留下。”

众人也晓得他们夫妻有话要说,遂抹着泪告退,叶修若无其事地笑语,“把东西都拿出去,顺便试试衣服是否合身。”

人都走光了,叶修在床上伸开臂弯,唤道,“墨瞳儿,来。”

沈墨瞳扑在他的怀里,他一把抱住。两个人相偎着,斜射的白日光正落在他们桌旁盛开的兰花上。

肌肤相亲,呼吸可闻。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午后,他们温存厮磨,岁月静好,悠悠然地,闲看斜日隙中尘。

叶修贴着她的脸,问道,“墨瞳儿恨我么?”

沈墨瞳顿住,抬头望他。叶修轻吻她的唇,伸手与她十指相扣,微笑浅语,“我偷了你的心,要了你的爱,然后所能给你的日子,却这般短。”

沈墨瞳泪湿眼眸,弯唇一笑,说道,“不,相公是何等样人,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何况你是与我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相公给我的日子很长,”沈墨瞳泪盈眼眶,却甜美地笑着,“我生故你在。”

却是悲怆不可自禁。叶修抚慰地贴在她的额头上,柔声道,“墨瞳儿。”

沈墨瞳搂住他的脖子,说道,“有你在我心底,我便安宁,勇敢,欢喜,可以面对任何世事无常,可以面对任何沧桑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