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不安全的,说不定街上就有海匪的探子,小心你被看了去抢去当夫人!”珍珠紧张的解释着。

“哪有这么可怕。”我哑然失笑:“你瞧街上那么多女子呢,哪里就怕被看到了。”

“可是你坐的是夜家的马车啊,小心些总是好的,被盯上就坏了。”

“哦…”我有些失望,却也听了她的话,也许她是对的,这马车实在是很显眼,况且海平的海匪听说确实是很猖厥。

看来我只有坐在马车里闷着走,外面再热闹也只是别人的事情了,好心情又变呆了,我实在是觉得华城好得多…

正比较着,夜家的绣庄终于到了。

珍珠先下了车,便站在车下要扶我,我摆了摆手,自己蹦了下来。一扭脸就看到夜玄站在绣庄大门口正往我这里瞧着,似乎脸上还略带了惊讶,不过也只是一刹的表情,许是我看错了。

………

我不再理他,只是抬头瞧着绣庄门上高挂着的黑底金漆木制匾额,上书四个大字:绣里乾坤

好醒目的招牌,好大的口气,我心里暗想着,也就是夜家敢有这样的招牌了,听说这字还是朝中的哪个王爷赐的,来头不小。

只一耽搁,夜玄便已带着随从进了绣庄的门。

“眠姐姐,我们进去吧。”珍珠小声问着我。

我点点头,跟上了夜玄等人。

“大少爷来绣庄,陆某有失远迎!”绣庄里迎出几个人,打头说话的是一个颇年长的男人,相貌堂堂、声音洪亮、留了短须、衣着颇为体面讲究,领口也绣了些隐绣图案。整个人亲切中又带了股子威严。

“眠姐姐,这是绣庄的陆掌柜。”珍珠凑在我耳边轻声说着。

“哦…”我听过他的名字:陆展腾,沿海一带有名的绣商,我原本就知道他是夜家的人。

“嗯。”夜玄点点笑着:“陆叔,我回来有几天了,你不会怪我来得晚吧。”

言谈间是有尊敬的,我倒有些惊讶了,原以为夜玄还会眼睛长在额头上看人,想不到对陆掌柜这样熟络。

陆展腾只是笑着说无妨,眼睛便看向夜玄的我,略有些不解。

“这位是从华城请来的绣师,夏微眠。”夜玄接过话说着。

“哦?原来是夏姑娘,久闻夏姑娘一手华绣绝技,如今来了海平,甚好、甚好。”陆展腾朗声笑着,捻了捻短须。

“不敢当,微眠见过陆掌柜。”我垂首施了礼,不再多话。

“陆叔,夏姑娘会在夜园停留一段日子,却不知她肯不肯在绣庄透露些绝技。”夜玄的话虽是说给陆展腾听,身子却转过来微笑着看我。

“微眠岂敢班门弄斧,倒叫陆掌柜笑话了。”我的话也是说给陆展腾听,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直视着夜玄。

夜玄的眼里笑意渐深。

“大少爷,请…”陆展腾不再耽搁,转身带着我们走向左边的长廊。

终于可以进入这闻名天印的绣庄,我顾不上再思忖夜玄的莫明其妙,只是好奇的打量着眼里所能看到的一切。

夜家的绣庄很多,分布在天印朝很多的城池,这绣里乾坤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但是却有着不同的地位,相当于夜家绣庄总号。

绣庄的规模的确不小,青瓦木楼里并没有关上门,我们只在外围走着看着,木楼里至少坐了几十个绣娘聚精会神的坐在绣凳前埋头绣着。看样子是批统一规格的大活儿。这些绣娘年纪并不平均,有极小的小姑娘,也有年纪老迈的妇人,穿着一样的蓝布绣裙,头戴了同色的头巾拢住了额前的碎发,免得挡了眼睛。年纪小的耐不住好奇,朝我们这边看过来,见我与她们对视便极羞涩的又低下头去,脸颊上的红都快泛到耳根了,我不由得轻笑了起来。

“咳!”夜玄咳了声。我看向他,他便似有若无的扫了我一眼。

走到木门楼的最边一侧,陆展腾便停了下来,在木楼外面给夜玄仔细讲解着绣庄现在的运营情况,我便也竖了耳朵听。

“陆叔,海匪有没有再找绣庄的麻烦?”夜玄清冷的声音问着。

“这两年好些了,大少爷托人带回来的火绳枪管了不少用。”陆展腾继续说着:“远近的海匪都清楚夜家是不好招惹的,躲远了些,只是海平有些小绣庄便没我们这么好的运气了。上个月南平绣庄有批绣品是由海路运往大支国的,没出太远就被海匪劫下了,损失不小。而且,还有几个随船的绣娘也给海匪糟蹋了。”

“哪里的海匪?本地的还是流匪?”夜玄又问着。

“流匪。”陆展腾回答。

我仔细的听着。我在华城也是随父亲经营过绣庄的,也听说过沿海一带流匪猖厥一事,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无耻,那个南坪绣庄的货必定是绣娘们一针一线的心血不说,竟连绣娘本人都不放过,拳头不知觉的握紧了,心里也有了气。

我看着陆掌柜,期待着他继续讲下去,他却停了下来,看着夜玄,又看了看我。

第 11 章

“嗯?”我纳闷看着陆掌柜,下意识的又朝夜玄看了一眼。

他也看着我,表情和陆掌柜如出一辙…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头似乎…似乎已快挤进陆掌柜和夜玄之间了,脖子也似乎…似乎伸得长了点…脸上又开始发烫,我在心里暗自抱怨着自己。

我缩回头,干脆背对了他们站着,脸上的热度好一阵子才散了些。夜玄倒没抓着这件事笑话我,仍旧只是问着陆掌柜绣庄杂七杂八的事情。

也不知道他是在装模作样还是真的关心绣庄的事了,他不是一个只会花天酒地的花花大少吗?

“大少爷,我们坐着说。”陆展腾引着我们走到了院里一棵极粗壮的榕树下,树下安着一个青石桌,配了青竹椅。我们各自坐下了,陆展腾便吩咐了人去沏茶来。

看样子陆展腾要和夜玄说上好一会儿了。

不好意思再偷听,视线无目标的四处看着,最后停留在坐在绣楼最边侧的一个小小绣娘的身上。

这个小绣娘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脱,身材瘦削,垂着的脸颊看起来简直就是巴掌大小了。她绣的是件大幅绣品,淡蓝色的丝底,隔得远,我看不到她绣的是什么,只觉得她坐在那里认真的样子极是可爱。

小姑娘右手置于绣面下,左手在上,引线的速度极快极娴熟。

我刚要转回视线,却见另一侧踱过来一个年长些的女绣师,面相颇严厉,看样子像是个管事的模样。

那女绣师站在了小姑娘的旁边,好像在训斥着什么,脸色明显不大妙。小姑娘抬头怯生生的辩解了几句,年长的女绣师便更怒了些,弯下腰拿起绣针,拉住小姑娘的左手便刺下去一针。

“呀!”我下意识的轻呼了一声。

“夏姑娘,怎么了?”陆展腾问着。

我皱了眉本想说话,却也明白刚才那一幕也许就是这绣庄的体罚规矩,若我现在说出来,恐怕那小姑娘之后还会受更大些的折磨,便只有强咽下话摇了摇头。

夜玄扭头朝我方才看着的方向扫了一眼。

“夏姑娘,喝茶。”陆展腾示意着。

“陆叔,我们进去看看。”夜玄端起茶杯浅品了一口便放下了,站起身来。

陆掌柜稍迟疑了下便笑了:“大少爷从前是不耐烦进绣楼的,怎么忽然有兴趣了。”

夜玄只是点点头并没回答。

陆展腾便引着我们进了绣楼。

方才用针刺小绣娘的年长绣娘迎了上来,笑呵呵的施了礼:“大少爷、掌柜的,这位…”

“是华绣的夏姑娘,她来看看,也可以指点一二。”陆展腾介绍着。

年长绣娘脸色变了变,不自然的打着招呼:“原来是夏姑娘,难得、难得。”

“夏姑娘,这位是绣庄的执事,大家都叫她桃姑。”陆展腾为我们做着介绍。

我施了礼说着:“微眠见过桃姑,指点绝不敢当,绣里乾坤的技法在业界也是有名的。”

桃姑的笑容便稍自然了些。

“陆叔,现在绣的就是赶给大支国的货吗?”夜玄环视了一圈问着。

“对,这批货要的很急。”陆展腾点头回答:“对了,桃姑,丝线还够不够用?还要多久能赶完?”

桃姑谦逊的细细回答起来,倒不似方才拿针时的凶狠了。

他们说他们的,我比较感兴趣的还是绣。

走到一个绣娘身边,仔细看着她的绣品。唔,原来是大支国要的货,难怪色泽都这么艳丽,不过…艳丽是够了,华贵却少了几分,嗯,大约是配色的问题。

“如何?”夜玄忽然凑过来问。

“嗯?”我想事情的时候很容易入神,此时夜玄忽然说话又吓了我一跳,我很怀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如何?”夜玄又问了一次。

我看了看陆掌柜,他仍旧在和桃姑说话,好像并没留意我们这边。

“还…还可以。”我犹豫了。

“原来夏微眠也不过如此。”夜玄话里有话,笑里有了嘲讽的意味。

我气闷了,心里腹诽。

“你一定在心里骂我吧?夜玄你这个花花大少,有什么资格评论我这个闻名天下的绣师?”夜玄微仰了脸模仿了我的语气说着。

“这里是绣里乾坤,是夜家最得意的绣庄,我可不敢妄议。”我辩解着。

“你不敢?你敢和我打赌、你还敢独自赴畹华的约,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夜玄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唇边笑意也更深。

“你知道!”我脱口而出。

夜玄不再回答,俯身拿起绣娘放在绣品上的小小图样,仔细瞧着。

“大少爷,可有不妥?”陆展腾和桃姑说完了话,走了过来问着。

“这绣样是哪里来的?”

“回大少爷的话,这是我亲自找画师画的。”桃姑巴巴的来邀功。

“你找的?画师是谁?”夜玄又问。

“是赵子汉。”桃姑笑着回答:“他画的绣样最是有名。”

“有名不见得就好。”夜玄打断了她:“大支国的确喜欢艳丽,可只看这画样却过于简单,这批货是大支国的王族要的,你以为他们分不出什么是好的吗?”

“呃…”桃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迟疑的看向陆展腾。

陆展腾却没什么表情:“大少爷所言极是,只不过办起来…是为难了些,这画样我也看了,若再加色就怕落了俗。”

“说难倒也不难。”夜玄将画样递给我:“夏姑娘的华绣听说最重画,那就只好麻烦你了。”

“大少爷,微眠并不是绣庄的人。”

“你是夜园的人。”夜玄打断了我的话,又瞧了瞧桃姑:“若是最基本的配色都掌握不好,做执事倒是难为了你。”

桃姑大惊失色,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是拿眼睛瞄着陆展腾。

陆展腾终于也现了几分不悦,毕竟这执事是他任命的,夜玄也算是当众质疑了他的眼光。

“陆叔,走吧。”夜玄笑了笑便大步走出了绣楼。

我手里拿着画样,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想了想,只有拿了,跟在夜玄的身后出了绣楼。

时候尚早,我却有些后悔和夜玄一起来绣庄。

晌午饭就在绣庄的二楼用了,陆展腾没了上午的精神,言谈间对夜玄开始有了显而易见的客气。我想夜玄也明白这客气意味着什么。聊了一会儿,楼下的伙伴便来请陆展腾,说是有一批丝绸到了要点货。

陆展腾便拿了帐本交给夜玄,自己随着伙计点货去了。

绣庄在海平城里,自然比不得夜园靠海的凉爽,暑气一上来我便有了几分倦意,也只有强打精神了。珍珠站在我身后瞧着我倦了,便说到楼下去沏茶端上来,我应了,她便下了楼去,可好一会儿也没上来。

我无聊,可瞧着夜玄倒还是认真,拿了帐本没完没了的看。

看样子他倒也不像传说中那样只会花天酒地吧…还是他只是图个新鲜摆摆样子?呃…方才在绣楼听他对大支国那批货的见地倒也是对的,好像还是懂一些吧…

“你研究够了?”夜玄忽然抬头看着我。

我愣了下,自然不肯承认什么研究了,我只不过是看看他而已…

“如何,改不改得了?”夜玄又问。

“改?改什么?”我愕然。

“画样啊,不然你方才在研究什么?”

“呃…哦…倒是能改的。”我脸又开始发烫,好像是我想多了吧。

“能改就好。”夜玄又低了头看着帐本,似有若无的问了句:“手不痛吧。”

“嗯?”我一下子想到了楼下那个被针刺的小绣娘。

“昨晚上。”夜玄提醒着我。

我忽然想起来昨晚上我也被二姨太刺了手心的,便只是回了话:“不痛,小事情。”

“嗯,那便好。”夜玄仍旧看帐。

“不过…”我鼓起勇气问:“大少爷你是怎么看到的?你不在园子里啊?”

“我若想看,自然有办法。”夜玄故弄玄虚。

我并不爱与他这样说话,便不再理他,拿出那绣样心不在焉的看起来。边看边说着:“构图没问题,只是配色里少了金色银色而已,要改也简单,只不过金丝线略硬些,绣娘的绣工就要更细致些了。”

“你肯说了?”夜玄饶有兴致的问着:“方才在绣楼怎么不评价。”

“我只不过是外人。”

“夜园请你来,若只是绣衣绣画,那岂不是大材小用。”夜玄笑了起来。

第 12 章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这样笑我就有些气闷,却又不知道气从何处来。便只低了头不再说话。

“嗯,其实那个小绣娘也算可怜,小小年纪就要被针刺。”夜玄忽然又说着。

“这你也看到了!”我忍不住脱口问着。

“我若想看,自然有办法。”夜玄的回答与刚才一模一样,说了等于没说。

我想了想:“如此说来,你是故意进绣楼,然后故意找桃姑的麻烦咯,哦,顺便再把麻烦推给我。”

“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夜玄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不过,你怎么就不认为我是在帮你出气?”

“帮我出气?”我笑了:“大少爷,不必了吧。你跳到湖里这一幕就害我已经被二姨太讨厌了。”

“畹华性子是急了些,你倒不必记在心上。”

“大少爷,二姨太是不是性子急我不知道,那是夜园的家事。只要大少爷不故意找微眠的麻烦就好。华绣兰草一事,就当是微眠不懂事好了。”

“我并没要你道歉。”夜玄微笑着看我。

“无妨,我只想安心在夜园做好自己的事情。”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姑娘,看起来畹华在你那里并没讨到什么便宜。”夜玄说完了便不再看我,手中的帐本一页页的翻着。

不一会儿,珍珠已拿了茶上来。

我和夜玄仍旧各做各的事,不再交谈。珍珠小声的问我关于配色的一些问题,我一一作答,又拿了笔和颜料开始给绣样补色。

夜玄看完了帐,我也补好了画,他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却吩咐了珍珠拿给陆展腾按我的画样照做便是,想必是满意的吧。

回夜园的时候,我们分别坐了来时的马车,仍走的原路。也许是走了一次的原因吧,竟觉得这路其实也并不长了。渐渐的,听着外面的声音由喧嚣归于平静,直到再次有了海浪的声音,夜园便是近了。

推开马车窗朝外看去,一望无际的大海在夕阳的掩映下离奇的不显得多美,那海水蓝的阴郁,阴郁的黑…

“眠姐姐,你若是喜欢看海,改天我陪你到沙滩上去吧。”珍珠凑过来说着。

我点点头:“嗯,改天吧。”

我的确是喜欢海的,可惜不是这片。

晚上,在培庐吃过了饭,槿姨便派人请我到慧庐小坐。

说实话,我并不十分喜欢慧庐,就像我不大喜欢夜园是一样的,因为它们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莫名的压抑。从正门进厅的时候,我终于有时间站定了仔细看那门口的一对石狮,也终于明白了第一天到夜园时看见它们为什么会觉得奇怪。

这一对石狮,竟是有眼无珠。

为什么要摆一对有眼无珠的?不再多想,只当是夜园的又一奇景罢了。

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丫环直接带我上了四楼,那天我以为四楼住的只是夜醉山而已,原来槿姨的房间也在这层。

她的房并不算大,摆设却极精巧,看得出,槿姨很会打理自己的生活,这也难怪,诺大个夜园上上下下的生活不也都在她手里安排着。

“微眠,坐。”槿姨着了件淡青色的裙服,头发并没像平日一样梳了规规整整的髻,反而只是随意的绾低了些而已。

这样的槿姨,现出几分慵懒的从容,不像个管家,更像是豪门里的夫人了。

“槿姨找微眠有事吗?”我施了礼坐下,问着。

“今儿个去绣庄可好?”

“嗯,挺好的,微眠也长了见识。”

“客气了,夏姑娘自家也是经营过绣庄的,绣里乾坤的规模也并不算是很大,没让姑娘笑话了就好。”槿姨微笑着捻起颗梅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含在嘴里,果真酸到了牙根。

“姑娘觉得大少爷为人如何?”槿姨忽然问到夜玄。

我吐出梅子核在帕子上,但笑着:“大少爷为人如何,槿姨不应该问我。”

“嗯。”槿姨点点头:“按说也是,不过…希望姑娘别介意,毕竟夜园家大业大,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望能沾到些光,蹭几分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