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嘉转头看了看,她脸上的悲切不比自己少丝毫,终于点了点头。

“道年是我们谢家唯一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苦,也没受过什么委屈。一帆风顺地长大,从来没让我们操过什么心,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很少过问他的事情。”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谢卫红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眼前的麦嘉,她的表情更像是在回忆,因为事实太残酷,所以不得不需要一段平静而美好的铺垫。

麦嘉这几天一直没有跟谢家的人有任何接触,他的父母来过然后又走了,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隔着玻璃注视着病床上的他,犹如一个在告解的罪人。如今,听到谢道年的大姐这么说,不由地认真听了下去。

“他得病是四年前的事情。一开始病情并没有恶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父亲也给他找了许多医生,只是对于一个正当旺年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病对他心理上的打击更甚于生理上的病痛。当时医生的建议是做手术,把坏死的髋关节换掉,但手术过后,腿可能会有点微跛,他一直拒绝做手术,宁愿骨头蔓延坏死,也不能接受微跛的事实。所以,就这么拖了下去,医生只能配合做保守治疗。”

谢卫红喝了一口咖啡,才能继续下面的话题,若是早知道会严重到现在的地步,那么当时他们就应该押着他上手术台。

“就这样治疗了两年多,病情并没有大的好装,但更糟糕的事情却发生了。医生说由于长期服用药物,他的肾功能已经部分坏死,说简单点,就是肾衰竭。”谢卫红的口气充满了苦涩,“这一次,家里人再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换肾。没想到,他却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麦嘉突然想起那次谢道年到江城,他对她说,麦嘉,我怕辜负你。原来如此。当时的他不仅仅只是一个股骨头坏死的病人,所以他才会在大街上晕倒,才会用那么恋恋不舍的眼光看着周遭的一切。原来,如此。麦嘉想起那一夜,他刻意抑制病痛的喘息声,眼泪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流了下来。

“过了几天,他回来了。终于答应做这个手术。那一次出走,把全家人都吓了一大跳,真担心他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谢卫红想起一年多以前的事情,还有些后怕。

“我们排了期,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肾源,最后我把我的半个肾给了他。”谢卫红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已经很平静,对于两人之间长达几个月的争执一笔带过,仿佛捐肾只是意见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们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即使让我把两个肾都捐给他,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但是,道年他却不这么想,从他得病到现在,他一直承受着莫大的心理压力,他的世界因为这个病瞬间被颠覆了,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他不仅身体垮了,连同着精神也垮了。”

“换肾手术这件事,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那些好朋友,手术过后的前三个月,他把自己关在病房里,谁也不见,包括我们。可是听护士说,他每天都会写信,写完了以后也不寄出去,就放在枕头底下。做完手术后的第五个月,那天我陪着他去医院复查,走过一间病房的时候,道年突然停了下来,他指着一个空的病床跟我说:姐姐,那个小女孩跟我得的是一样的病,但她今天不在了。我知道他心里苦,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检查完回了家,道你爱你就把那一叠信交给了我,他说如果,如果他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过不了排异期,就让我把信收着。”

“那些信,我看了。原来我一直以为他是写给何思嘉的,但自从见着你,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误会了。”谢卫红从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信纸,“我想,如果没有猜错,这信其实是他写给你的。”

麦嘉拿着一叠信纸,手有些颤抖。她并不知道原来谢道年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一时无法接受这接二连三的真相,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可抑制地往下掉,因为在极力控制,整个身子都有些发抖。

“大姐,他…会…死…吗?”麦嘉抬起头,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谢卫红站起身准备离开,听了这话,并没有转身,只是顿了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不会。”

第32章

“嘉嘉,

医院的空气总带着一股可疑的潮湿,我承受着耻辱和痛苦的味道,陪同着阳台外那盏昏黄的晃灯,不明白是我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姐姐刚刚就进手术室了,我的推车被护士放在手术室外的一条长长的走廊旁边,身边有很多医生护士行色匆匆地在我身边走过,穿梭于不同的手术室之间。我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

其实我自己是不怕的,对于死亡。那天从医生那里得知,其实我的手术危险性并不大,危险的反而是姐姐。想来也是如此,活生生地在人身上取下一个器官。当初我为了反对,一个人去了江城,回来后,我看见父亲的头发竟全白了。我不知道自己答应做这个手术,是一种自私,还是为了成全亲人。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那个推我进来的护士抱着一堆消完毒的床单匆匆从我身边走过,我叫住了她。他笑了,告诉我姐姐的手术很顺利,我马上要进手术室准备了。

身边的一个年龄大一些的护士在走廊的另一头叫我,我站起来,做了几个深呼吸,朝她走去,这时候忽地一下感觉周围变得异常安静,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都像是在演无声电影,没有任何表情…

1999.12.11”

“嘉嘉,

今天是做完手术的第三天,我终于有点力气可以继续给你写信。我醒来后已经在重症监护室了。我看到了同一个病房的姐姐,她躺在隔壁病床上焦急地看着我,眼睛红肿,一定是刚刚哭过。

你可算是醒过来了,她的声音微弱,与平时大嗓门的她判若两人,我扭过了头,眼泪就不可抑制地湿润了枕头。

那一晚我没有睡着,我知道姐姐也没有睡着,她的伤口一定也很疼。

第二晚疼得我烦躁不安,医生给我注射了一支杜冷丁后我昏昏睡去,姐姐的伤口比我的要疼得多,但是我没有听到她发出一声呻吟,说的最多的话竟是:医生,看看我弟弟吧,他疼得难受。

再过几天,就是千禧年了,我突然想起,我说过的,我要陪你看千禧年的烟花。现在想来,多半是不能实现了。

1999.12.14”

“嘉嘉,

前几天虚惊一场,所有人都以为手术失败了。原因是我三天内每天输进体内的液体是一万多毫升,但是只排出了二百毫升,人已经肿得没有人形了。医生怀疑新的肾脏在我的体内没有工作,必须要重新手术,检查原因。如果是第一次手术时淤血堵塞排尿系统那还好办,但如果真是没有工作,我将变成一个无肾人,只能靠透析来维持生命,那样的话就是生不如死。

所有人都懵了。

一个星期后,我又进了手术室。

这一次,所有的医生个个表情凝重,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打定了主意,假若手术失败,我宁可死,也坚决不做无肾人。

幸运的是这次手术时间不长,很顺利地取出了堵塞的血块,我的排尿正常了,在死亡线上转了一圈的我又回到了亲人朋友的身边。

嘉嘉,其实我很想亲口告诉你我许下的新年愿望,假若还有明天,我一定不会放你离开。

2000.1.5”

“嘉嘉,

做移植手术到11日就满三个月了,据医生和以前做过手术的病友们介绍,现在是肺部感染的高发期,我被迫取消了一切户外活动。但是每周二的例行检查还是必须要去医院报道的,何况上周检查时我有一项指标不正常,医生解释说是肉吃多了,这周减了肉量,明天要去看看这周的努力有没有成果。当然要在抽血大厅里同先和我一样的病友相互交换心得体会也是必不可少的。

和我同期动手术的有一个小女孩,今年19岁,老家是山西农村的,家境并不富裕,高考前体检发现病情的,这个孩子在做手术前已经把所有治疗尿毒症的方法几乎全试遍了,肾穿活检、血液透析、腹部透析…这些治疗手段里没有一样是轻松的,特别是腹透,要把一根管子插到腹部,将一种药水注入体内,以清洗体内毒素,腹部上的孔是要一直保留的,很难想象那是一种什么境况。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医院碰见她的时候,我意志消沉,拒绝手术,可她怯生生地站在我的病房外,对我说:大哥哥,你不愿意做手术是因为钱不够吗?

后来我才知道,她家里因为她的病早已经债台高筑,为了减少费用,她擅自把每周的检查化验分成两周完成,上个星期检查时她的指标突然不正常了,肝功突然比常人高出了数十倍。

我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嘴角还扯出一股倔强的微笑,我知道她一定是不想让她的父母担心。有时候想想,其实我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还不如,不如她乐观,不如她坚强。

嘉嘉,我突然想起了你,假若你此刻也在我的身边,你会不会也跟她一样,劝我好好地活下去,毕竟我比很多人都幸运太多。

2000.2.9”

“嘉嘉,

那位小姑娘已经脱离了危险期,是最近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离开医院之前,我帮她垫付了医药费。临走的时候,小姑娘看着我:大哥哥,你还会来看我吗?

可能是因为小姑娘的原因,每个星期去一元店例行检查反而不那么难熬了,做完检查后,我总会去小姑娘的病房里看看她,跟她说说话。

就是昨天,她的病房里来了一个新的病人,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他告诉我他是长安市附近一个小县城的,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晕倒在了饭桌上,离他做移植手术已经过去了三年,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经过抢救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

我看他也的确有好转,不停地说话,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会儿骂120,一会儿又说自己不想活了。我也就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跟他说话。从谈话中我知道他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父亲,还是家里唯一一个劳动力。

他说,农民就是要靠种地生活的。

可是这种手术后是绝对不能劳累的,上有老母,下有绕膝之儿,怎么生活啊。我问他是妻子送他来医院的吗,他说妻子要照顾家和孩子,老母亲送他来的。

我问他已经三年了,危险期应该早过去了,你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复?

他顿了顿说,没钱么。我三年前得这病的时候就不想活了,可是我儿子才刚刚出生,我舍不得他。说完,他叹了口气。

护士进来问他要吃什么,他先说不吃,但是在护士耐心的劝导下,他想了想说:让我妈给我买个菜夹馍吧。很快菜夹馍买回来了,他跟哦客气了一下就开始吃。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吃饭显得很费劲,脸上表情凝重,目光呆滞。他挣扎着吃了一半馍,看来实在是吃不下去了,他把剩下的一半馍放到床头柜上,慢慢地躺到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想他一定很累了。

突然,我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睁开眼看到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焦急地看着我,那双大眼睛告诉我的是焦急、惊恐、还有一种对生命的眷恋。我赶紧就往病房外跑,大声地叫着医生,闻讯而来的医生马上看瞳孔、人工呼吸、吸痰…

通知家属吧,医生宣布。

他走时是睁着眼的,脸上还能看得到痛苦、挣扎,双眼盯着天花板,眼神凝滞在那一刻,我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留恋。这个世界该让他眷恋的东西太多了…

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下多少年,可能10年,可能是五年,可能跟刚刚离开的那个年轻人一样,熬不过三年…

2000.3.12”

第33章

谢道年第一眼睁开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片茫然的白。迷蒙期间,他依稀记得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麦嘉。呵,麦嘉,那个傻女孩。

“大姐…”他呻吟了一声,才发现嗓音黯哑到几不可闻。

“你可算醒了!”护士通知谢大姐进了CTU,谢卫红眼眶一热,抓住谢道年的手,“你知不知道你吓死大姐了,我以为…”

谢道年的嘴角扯出一丝牵强的微笑,苦涩地一如干涸的唇舌。

谢卫红喂谢道年喝了点生理盐水,顷刻,他才能发出声来。

“大姐,她还在吗?”

谢卫红顿了顿,叹了口气,“要我让她进来?”

谢道年摇了摇头,“让她走。”

谢卫红看了看道年,整整一个星期,他就这样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针管,她突然有些恍惚,眼前病床上的弟弟跟自己记忆中那个英气勃发的弟弟分明是两个人。

“大姐,别让她进来,让他走。”

谢道年看见大姐没回答,又重复了一次。

“知道了,安心养身体,别的事情姐姐帮你处理。”谢卫红出去的时候,声音已然哽咽。

谢卫红出去的时候,原本想叫醒在隔壁的麦嘉,她推开了房门,看见的是一个女孩蜷缩着躺在医院提供的病床上,明明倦极,却一脸的神色不安。她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做声,悄悄掩上门,拿出了电话。“袁三,大姐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等袁三赶到医院的时候,谢道年已经被谢家的人转走了。他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去面对房间里那个依旧懵然不知的女孩。这样的情景仿佛一年前的历史重演。袁三不知道该怪谢道年的狠心还是多情。

“袁大哥,他不想见我,对吧?”清醒过来的麦嘉,并没有大哭大闹,看着一脸歉意的袁三,还没让他说出口,她已经快一步猜到了答案。

“嘉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主要是他身体状态不太理想,医生说最好安心疗养,他家人已经把他送去疗养中心了,哪里环境比医院好很多。因为比较匆忙,他还来不及通知你。”袁三硬着头皮扯着谎,只是想让眼前这个女孩心里好过点。

“袁大哥,我知道了。不好意思,这次给你添麻烦了。我等会自己会回去的。”麦嘉虚弱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去机场的时候,沉默许久的麦嘉终于开口:“袁大哥,假若你见着他,能帮我带一句话吗?”

袁鸣秋正开着车,车内气氛压抑,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没来由地他有点疼惜眼前这个憔悴女孩。

“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他了,让他好好养好身体。就当我们从来…从来没有认识过吧!”麦嘉说这话的时候,双眼一直凝视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是啊,从来山高水长,一切归零,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多好,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袁鸣秋愣了愣神,却也知道此刻说任何话都是无益,点了点头,算是承诺。但直觉地知道这样的话谢道年是不愿意听见的。

麦嘉恍恍惚惚地座上了去滨城的飞机,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心脏传来莫可名状的痛,她狠狠地扭住左边的衣服,却无法驱赶那心脏抽搐似的疼痛,等那阵悸痛消失的时候,她才缓缓睁开眼,发现已身在远离长安的上空。眼泪此刻才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一直不肯停歇。

25岁的那年夏天,麦嘉明白了一件事情,爱的背面不只是恨,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悔,叫做愧。

那些自以为是的爱情啊,原来竟是一把把利刃,刀刀都插在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身上。第一次,他陪着她走在江城的街道上,在她面前轰然倒下,第二次,他陪着她胡闹,放纵她的任性与痴狂,换来的却是他躺在医院里一个星期的生死不明。麦嘉,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怨吗?你以为是谁啊伤害你?谢道年?不,不是,是你自己。你那无知无畏的行径,你那自以为是的报复与怨念,却要对方用生命来回馈。麦嘉,你真的懂色号那么叫爱情吗?

也许从这一刻开始吧,谢道年成为一根刺,深深地刺进了麦嘉的心脏。

三个月后,谢道年不顾谢卫红的反对出了疗养院。

“道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大姐,我不但要活,还要好好地活下去,让我们全家都好好地活下去。”谢道年目光坚定,不由分说。

是的,今时不同往日,他的父亲还有一年就要离任,权势这东西不是不像瘾的。他的身体一病再病,虽然家人都瞒着他,但他却不得不想前路。以后,该怎么办?失去了何家依傍的姐夫,生意已日落西山,原本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而这世间,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却少之又少,难道还要天真地想着一年之后,他家还会依旧如往昔吗?

“她跟你说了什么没有?”三个月前,他问送走了麦嘉的袁鸣秋。

袁三吞吞吐吐,“她那是使小孩子脾气。”

“说吧。”

“那啥,就是说当你们没认识过。”袁三也没了脾气。

谢道年愣了愣神,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帮我看着她,别让她走错路了。”

他以为自己埋首沙堆便可不闻世事,结果事实往往有违人愿。

不顾谢卫红的劝阻,谢道年飞去了北京。

那是2000年的夏天,互联网刚好遭遇了第一次泡沫的破灭,整个中关村哀嚎一片;经历过97的对外贸易公司刚死掉了一批;股市还在底盘震荡,虽然是千禧年一切都好像欣欣向荣,但一切又好像刚刚经历过一次不小的震荡,看似处处先机,却也可能处处陷阱。谢道年手里的筹码不过只是一个高干子弟的虚衔而已。

然而,虚衔却别有用处。那一段时间,他在皇城根下,犹如一个嗅觉敏锐的猎人在试图寻找事业的突破口。他叫着身居要职的叔叔伯伯,招呼着一同留学归来的兄弟朋友,他已经蛰伏许久,这过往的几年犹如虚度,与世隔绝。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然后以此揣测未来会发生什么。入仕已失去庇荫,他要的不过是靠自己双手顶天立地。

此刻的他,犹如涅槃。长久以来,他身居高处,有着高干子弟一样的骄傲,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而现在的他,懂得人情冷暖,自然少了往日那份天真,旁人给你青眼,并非是看上了你的人,而是你身后的家族,难得的是他肯低就,三教九流,悉数请教,少了身上那层浮躁之气,眼光与手法自然不同。

“小谢啊,过几年,看这房价是收不住的涨啊!”谈笑之间,那些云遮雾掩的政策也就呼之欲出了。

回到长安的谢道年,心里已经有了大致脉络,拿出50万本金真正开始了闯荡的生涯。

“谢二,你真要做房产中介?那玩意儿能赚钱吗?你就去北京转转,随便倒一个啥也不只这个数啊?”袁鸣秋并不看好谢道年的决定。

“中介当然不比做房产开发,但谨慎有谨慎的好处。袁三,那些投机的事情咱们最好少沾了,什么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身都翻不了。以后咱们也不指望着靠谁,就靠我们自己也能在长安这块地儿站稳了。”

就在谢道年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麦嘉却回到了滨城。

2000年是一个分界点,两个人曾经在某个时间点相交,却很快分开,犹如两条再也没有可能相交的平行线,一如麦嘉所愿,两个人当真是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山水无相逢。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第34章

麦嘉拒绝了黄子明,拒绝的时候,黄子明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喜欢这个女孩,年轻靓丽的女孩子谁又不喜欢呢?但麦嘉身上有股韧劲,从他看见她的第一眼,他隐约感觉这女孩做事很拼,像是在跟谁赌气似地,渐渐有了兴趣。他不年轻了,有家有室,喜欢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他不会花心思去讨她欢心,世间男女的事情,不外乎你情我愿,他让她进酒店,让她看见他对她的与众不同,已然足够。至于点破那层纸,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麦嘉说她要时间考虑,回来以后的她照常上班,偶尔碰见她也照常向他问好,但他知道,她变了。他清楚地记得凝视她时,那时的她眼神里忽明忽暗的星火骤然熄灭,是一种哀到了极致的无所畏惧。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在短短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在她身上丢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他不明白,明明是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孩,为何举止神情犹如背负了一道取不下的枷锁,将自己隔绝与周围的世界之外。

麦嘉当然不会觉察到黄子明这样穿透人心的凝视,她的身心像经历过一次惨烈的洗礼,颠覆了她过往对人对情的所有认知。佛曰八大苦,爱而求不得,确然如是。以前的她以为爱是一场生命的馈赠,是一场无怨无悔的奔袭,是一次求仁得仁的惨烈战役,但现在,她知道,爱也可以反噬,反噬对方,反噬自己。她那自以为纯粹无比的爱,最终却让两个人成为陌路。

她突然为自己的任性与赌气感到无比的可笑与荒唐。过去的一年里,她就是在自怨自艾里为自己编织了一场悲苦的情戏。她以为自己是最委屈的那一个,以为自己是最可悲的那一个,她就是那么自己跟自己拧巴着,一步步把自己逼到绝路。她甚至想着用黄子明的事情去刺激谢道年,以此来刺激自己。可是呢?结果呢?当然,她竟抱着显得有些龌龊的小心思,她把自己毁灭给他看,仿佛暗自期待着他眼里的悲伤就能得到莫大的快慰。她说那些给他听,要的无非就是让他心疼,让他后悔。多么幼稚的逻辑!

回头一想,麦嘉竟隐约觉得她与谢道年之间更像是一场可有可无的幻觉。她想起她与他之间的初始,其实不过是只是自己的一场镜花水月般的一厢情愿而已。他从未开口承诺过什么,甚至于让她产生莫大幸福感的江城之行也不过只是他为了逃避而来的一次偶然。他们之间,始于情愫,她那么多汹涌的,激烈的,一点即燃的爱情,其实,确实,只是一场自己营造的幻觉的盛宴。想到这里,麦嘉全身发冷,止不住地冷战,呵!幻觉!在那一刻,她彻底地否定了自己,从而也否定了过往那一场似有还无的爱情。

就在麦嘉否定一切,怀疑人生的那段时间,谢道年却开始回忆起两个人那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的纠葛。他不是一个容易沉溺于情感的人,即使是何思嘉的离开,在他心里也不过只是一个渐行渐远的叹息而已。是的,过往的他,人生一马平川,一步也未行差踏错。何思嘉就是他对女人的全部认知,可是麦嘉不一样。一想到麦嘉,回忆让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是啊,她的天真,她的依赖,她的信任,包括她的一厢情愿似的追逐,都会让他会心微笑。他习惯用利益去看待周围的人事,朋友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有用的,一种是好看的,妻子也不过是这样,假若天长地久让何思嘉成为谢道年的习惯,但这样的习惯,也因为他的病戛然而止,即使习惯是一种隐疾,他也有能力痊愈。但麦嘉不一样,麦嘉是一道光,毫无用心地结识,毫无心机地相处,毫无计较地喜欢,然后爱,他承认,她的出现时一种上天赐予他的礼物,麦琪的礼物。

可是这样的礼物,他却受之有愧。他后来想起自己为了逃避换肾鬼使神差的那一趟江城之行。真真是神使鬼差,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放肆如此,坐上飞机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来自内心的召唤,就当时一次生命的放纵吧。他的那些欲言又止,他的那些纠结心事,竟无法一一尽叙。他在她狂热近乎迷恋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沉溺,是的,没有人能阻挡这样的诱惑,他犹如一个走到末路的旅人,却于最黑暗处发现了最璀璨的星火。在他无限接近死亡的那段日子里,他靠的不过只是这些曾经无限接近的星火用以支撑,他告诉她:麦嘉,医院的空气总带着一股可疑的潮湿,我承受着耻辱和痛苦的味道,陪同着阳台外那盏昏黄的晃灯,不明白是我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他将他的恐惧,焦灼,悲伤,他的无能为力,他的亏欠,一一尽叙,他从未想过投递,嘉嘉,只是他的一种想象与延续,仿若两人依旧只是隔着一条网络的陌生人。他写下的字字句句都是给心扉的信。是的,嘉嘉在他的心扉。他终于肯承认,麦嘉,这样一个女孩,悄然进驻谢道年的心扉。

谢道年突然为这样的认知,感到一种没来由地甜蜜。是一种夹杂着覆盆子的微酸,又带点野桑葚的微甜,是一种不可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感,是被打上了封印的神秘禁忌。

他只有在每一个疲倦奔波的白日过后,在倦极,累极,支撑得摇摇欲坠的夜晚,才会小心翼翼地将封印打开,回味那种微酸又微甜的味道,仿佛凭此就能获取力量,第二天醒来,他又能成为人人眼中为了事业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敢于拼命的谢家公子。

他好像在隐隐约约之间又找到了生存的乐趣与目标。假若他的奋起只是为了不让谢家式微的一种被迫选择,那么如今,他渐渐能寻找到乐趣,他的尊严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成为一颗渐行渐暗的白矮星,他在这种神秘封印的指引下,重新找到了自己原本就该遵循的路径,毫不夸张地说,麦嘉成为谢道年扭转人生逃离恶性循环的一种路引。

只是,依旧会有点忐忑与苦涩。

“那啥,就是说当你们没认识过。”

他知道她为何而来,又为何离去。他更清楚,这不是寻常的一句赌气话。易地而处,他自然心知肚明。所以,他才放纵自己,一杯一杯陪着她喝下去,穿肠毒药又有何妨?饮鸠之毒又如何?他知道她的委屈,她的赌气,她的愤懑,所以才放纵着她,放纵着自己。或许,他也是在做着同样赌气的事情吧?跟自己赌气,跟不争气的身体赌气,跟飞转直下的命运赌气,跟只可远观的爱情赌气,然后输的一败涂地。

世事嗔怪,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岁月,偏偏被提前宣布了判决书。

可能十年,可能五年,呵,医学上的奇迹也不过只是二十来年而已。他能如何?人定胜天吗?他不相信奇迹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好吧,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他跟她之间,从来不是爱与非爱的问题。他们之间横亘着生与死的问题。

每每想到这里,谢道年才觉得口舌发涩,这滋味好像一杯色泽瑰丽的鸡尾酒,前味浸甜,中间微酸,让人欲罢不能,却偏偏戛然而止,仿若浅尝却被人无端端地夺去了酒杯,口舌间的苦涩就荡进了心里,然后一点一息地蔓延开来。是的,他失去了她,像一件永远不能修复的瓷器,一阕再也唱不下去的歌曲,是一段年华逝水的回忆,是一点点渗入骨髓的忧伤。

我们以为自己活的是未来,其实拥有的只有回忆。

而回忆,这个词,真让人忧伤。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