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沈紫姝却一副惋惜的模样,欲泪还休地说道,“家姐平素甚是知礼孝顺,一时不智做了错事,也怪我这做妹妹的没有及时提醒。”

威北侯夫人怜惜地说道,“你这傻孩子,你姐姐做出那等错事来时,你都已经进了我们林家的门,她嚣张跋扈,你却是温婉孝义,做什么要将你姐姐的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一边安慰着沈紫姝,一边又叹着气对着众位贵妇人说道,“我家紫姝就是这样的好性子,也怪不得受了欺负还要替人说好话了。”

有贵妇人听懂了威北侯夫人话中的含义,立刻两眼冒着金星问道,“难不成……?”

威北侯夫人便压低了声音说了起来。

沈棠冷笑着绕开了一些,在偏殿的一角看到了独自一人静默的沈紫嫣,她想了想,便将脚步挪了过去,“既然来了,怎么不和素日要好的姐妹们一聚?”

沈紫嫣抬起头来,见是沈棠,便狠狠地盯视着她,语带恨意地叫道,“你是来看我出丑的吗?没人愿意理会我,你高兴了?”

沈棠低低地笑了起来,“你从前是安远侯府的小姐,母家也势大,长得又标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便是王妃也做得,别人自然都爱粘着你捧着你。可如今,你不过只是安乐伯府旁支少爷的夫人,既没有官身,又已经与安乐伯府断了联系,说白了,没有利用价值,谁还会来上赶着与你套近乎?我以为,这些道理,你都明白呢”

她朝沈紫姝的方向努了努嘴,继续说道,“若我是你,便上前去抽你那四处说你坏话的妹子一巴掌,以训诫她不敬长姐败坏沈氏女的声誉,然后转身离开此地回府去。反正如今京城之中,你的名声算是败坏尽了,也不在乎多上一条。”

沈紫嫣将脸色涨得通红,她将拳头握起,差一点就要举出去,但在瞥视到沈紫姝那头的贵妇不断向自己这边望过来并且指指点点之后,她方才无力地将手臂放了下来,她狠狠地说道,“等将来……那些说过我闲话的人,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棠闻言有些诧异,她不只一次从沈紫嫣身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但如今沈紫嫣已经到了这般天地,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势力能替她报仇雪恨?

但她来不及细想,便被一道紫色的影子吸引住了。.w.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将计

沈棠看了怒容满面的沈紫嫣一眼,冷然地说道,“她巴巴地让你来不过是为了看你出丑,难道你当真打算如了她的愿吗?若你举止有度进退得宜,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她将话说完,便徐徐地随着那抹紫色的方向出了内殿,好在这时离晚宴开始还有一些时候,受邀的达官贵人们却都已经在钟秀宫内候着了,因此她这一路上竟也不曾遇到什么人。

弯弯绕绕直到到了一处偏静的所在,那紫影方才停了下来。

沈棠见了那人心中却是一跳,“你是……计都?”

装扮成赵誉模样的计都见四下无人便弯下了身子半跪在地,“属下计都见过大小姐,世子早就说了瞒不过您,果然只是一眼便被您看穿了。”

沈棠眉头深皱,语气微沉,“世子他遇上了什么麻烦?今日派你入宫又有什么交代?”

计都低低地答道,“世子自那日从聚雅集回府之后,便被人盯上了,似乎还并不只是一拨人。世子便想到要我四处招摇,出现在众人议论的风口浪尖,一是为了安那些探子幕后主人的心,以示世子去聚雅集并非出于什么特殊目的,二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不让那些人顺滕摸瓜牵扯到大小姐身上去。”

沈棠静静地注视着计都,摇了摇头,“你所说的只是其中之一,并不全然是实话。告诉我,你家世子去哪里了?在干什么?”

计都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然后苦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小姐。世子他后来又去聚雅集探查了几回,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线索,因此便和严知两个顺着线索追查了下去,他怕您担心,所以才命属下说一半留一半。”

沈棠心想,当日自己并没有将看到秦焱的消息告诉赵誉,所为的便是不想让他与严知两个孤身涉险追究下去,没有想到他还是那样去做了。这样想着忽然便开始担忧了起来,他不过只有两个人,而聚雅集身后的力量却大得惊人,云城容氏和永宁伯府都与之有牵连,甚至……还有西域人

计都似是明白了沈棠的担忧,安慰着说道,“大小姐不必太过担忧,严知的武功深不可测,有他贴身保护着世子,世子不会有事的。”

他语气微顿,接着说道,“世子身边有严知,王爷还派了罗睺暗中跟随。罗睺他是王爷麾下最强的暗部,绝不会让世子受到毫发之伤。”

沈棠曾听赵誉提及过瑞王麾下的死士皆以杀星凶星来命名,因此听到罗睺这名字倒也并未惊奇,但计都这一番安慰却是起了作用的,她想到今夜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便只能将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正在这时,计都忽然变了脸色,浮现出轻佻的表情来,他嬉笑着说道,“本世子不过只是说沈大小姐穿得素净,还不如这宫中的女官来得艳美,怎当得这么一顿奚落?人人都传言沈大小姐端庄大方,本世子看来,却是无趣无趣”

沈棠明白他定是看到了什么人才故意作出这番姿态,便顺着他话中的意思厉声喝斥道,“元宵夜宴,钟秀宫中,还请世子谨言慎行,莫要做出让百官耻笑的事来。”

计都气极,伸出手指来狠狠地点了几点,终于还是甩了甩衣袖而去,“果然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本世子不与你这臭丫头计较”

沈棠装作不知道身后有人,见计都走远了便也迈开步子往内殿的方向走去,却被冷沉的声音唤住,“表妹”

这声音出自秦焱,一个沈棠最不想打交道的男人,他数次相救过自己,表情举止时常流露出若有似无的情意,但他却是永宁伯府的嫡长孙,似乎负责着神秘的永宁伯府相当一部分事务。

他姓秦,这是他的劫数,因此他即便数次相救,语带真诚也无法让沈棠放下心中对他的恨乌及屋,无法生出好感。

秦焱望着这张只能在梦中肆意去看的脸,一时有些恍然,等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走得过于接近,他脸色微窒,眼看着沈棠悄悄地将身子往后挪开,好保持与他的距离,却始终无能为力。

他的眼神一黯,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着她低声说道,“我听姑奶奶说表妹不喜欢听戏,真巧,我三妹素日也最烦这个,偏偏德盛班今夜演的是打虎英雄,最是吵闹,到时表妹不妨与我三妹一块去皇贵妃娘娘那躲个清闲。”

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因此沈棠闻言并不吃惊,她早就知道秦焱神通广大地很,上回中秋夜宴若非他的提醒春申殿的事未必能让自己摘得干净,这回又出言警示,为的便是希望自己远离麻烦吧?

心中不是不感激的,但疑惑却比之往昔更盛了。

秦焱为何不将手中掌握的情报告知恪王,须知恪王若是在夺嫡路上胜出,对永宁伯府也是有好处的,不管怎么样,老夫人总是秦家的人,永宁伯府也总是皇贵妃的舅家。是迂回而行,还是……

她想了想,笑着说道,“谢谢秦表哥的提醒了。时候不早了,我这便回去钟秀宫,秦表哥呢?”

秦焱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和颜悦色的样子,听这话中的含义似乎是想让自己与她同行,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心中淌过一丝丝的甜意,但他的脸上却丝毫不显,仍旧沉沉地说道,“祖父身有要事许要来得晚一些,命我在此等候。表妹还请先行。”

沈棠表情微讶,随即却又笑道,“既然是舅公的吩咐,那我便就先过去了。”话刚说完,向秦焱略欠身一福便转身离去。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隐在暗处的长风跳了出来,略有些不满地嘟囔道,“公子为了她都挨了伯爷多少回的骂了,方才又……既然都已经做到了这份上了,为何又假借伯爷有命呆呆地望着人家背影不放?明明可以再和沈大小姐多聊上几句的”

秦焱的脸上现出苦涩来,“我与她一块进殿,不妥。”

自然是不妥的,虽然他与沈棠分属表兄妹,但到底不是亲近的,何况他曾经向她请过婚,此时若是两人一起进殿,少不得要被人说上几句闲话。

若是从前,他倒是巴不得能与她的名字并列在一块,但最近却不能。时局紧绷,战事一触即发,若是让祖父知道此时沈棠分去了他的心思,怕是不能再向从前那样只不过骂几句就算了的。

想及此,他的神色忽然严厉了起来,“长风,我与沈大小姐相遇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告诉伯爷,若是伯爷知道了一丁半点,你就给我滚回南边庄子你老子娘那里去。”

长风一惊,立刻点头如捣蒜,“公子的吩咐,长风明白了,长风定会牢牢守住自己的口舌,一个字都不告诉伯爷。”

沈棠回到钟秀宫的时候,众人皆已经入座,幸得她是从边门进的那殿,倒并没有惹起大家的注意,她环顾了一下殿内,找到了荣福的所在,见荣福身后空出了一个几案,料想便是自己的,便悄悄地挪了进去,坐了下来。

荣福低声问道,“去了哪里,怎么才进来?”

沈棠也悄声回答,“方才殿内没见着郡主,也没看到熟识的人,便出去走了走,透了会气。”

她略张望了一下,并未见着沈紫嫣,不由奇道,“沈紫嫣怎么不见了?”

她不信以沈紫嫣的性格会真的遵从自己的建议,上前狠狠地甩沈紫姝两巴掌,然后再打道回府,但也不以为沈紫嫣会忍下这口气,尤其是听她的口气似乎还有所倚仗的情况下。

荣福嗤笑道,“永宁伯夫人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去向罗贵妃请了辞,急匆匆地套了马车回府去了。”

沈棠神色微凝地点了点头。

这时,碧笙不知道从哪里挪到了沈棠身后,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恪王的人在德盛班的道具里发现了蹊跷,恪王殿下派小林子公公来向小姐讨个主意,该怎么办?”

如果将德盛班的人全部缉拿,那不仅劳师动众惊动了殿内的人,还会被皇上责罚办事不力,说不定因此还要生出些其他的风波来,但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到时候控制不住局面,那就坏了大事。

沈棠垂眸想了想,“那便将计就计吧。只是需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碧笙听罢,便又悄然地退了出去。

荣福见状不由问道,“怎么,又出什么事了?”

沈棠左右环顾了一回,低叹道,“本来是要出事的。”她将身子俯到前去,低声在荣福耳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然后苦笑着说道,“也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什么等着。”

荣福听了一脸怒意,压低声音说,“这真是太不像话了为了这点私心,竟然能做到此等地步,连江山社稷人伦血脉都不顾了”

沈棠将食指放在唇上,嘴角却漾起轻笑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恪王也准备了大礼要送给皇上和新晋的罗贵妃娘娘呢”.w.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就计

宫钟鸣起,宫乐吹响,皇帝在众宫人的簇拥之下,携着罗贵妃的手进了正殿,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嘴角眉梢挂着掩盖不住的笑意,看起来心情极好。

在一套复杂繁冗的跪拜仪式之后,皇帝扬手唤道“平身”,这便算是拉开了夜宴的序幕,照例是说些冠冕堂皇的虚话,但此回略有不同的是,皇帝刻意地重心偏颇到已经确然支持五皇子的大臣身上,其心昭昭。

荣福因对皇上心中生出了厌恶,因此并不认真听他在金銮椅上滔滔不绝,反倒悄悄将身子往后侧过去一些,然后低声对着沈棠说道,“恪王下首那位,穿着深紫色衣裳的便是五皇子赵淮。”

她眉头微拧,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说起来皇上所出的这些皇子公主里,别的几个逢上节宴总能见到,惟独这个赵淮,每每不是病着便是歪着,细细想来,这些年里,我竟不过见了赵淮寥寥几次。”

皇上和罗贵妃将五皇子藏得很深,若不是皇上的身体突然出了状况,即将不久于世,怕是要深到太子欣欣然等着继位时才会给出突然一击。

沈棠却是一叹,压低声音说道,“我看皇上虽然看起来精神甚好,但走路时却是脚步虚浮,往常见他时李公公不过虚虚地在旁一扶,但今日却是使了真力道的,看来皇上的病情……益发严重了。”

荣福神色一凛,“那我该让父王加紧准备起来了。”

酒过三巡,皇上忽然叹起气来,“小李子,太子还不曾到吗?”

这句话中隐藏着一丝别样的味道,让嗅觉敏锐的朝臣立刻停止了手中的觥筹交错,一时间殿内安静无比。

随着皇上的态度越发明朗,那些曾经拥护太子的臣子也纷纷都随着与皇上关系最亲近的定国公,转而将宝押在了五皇子身上。因此太子的动静,竟然再无一人关心,若不是皇上出言提醒,甚至都没有人觉察到太子竟不曾列席殿中。

李公公踏出一步,朗声回禀道,“启禀皇上,太子殿下又饮醉东宫,这会儿还没有醒过来。”

这话,与其说是向皇帝回禀,不如说是对着殿内的达官贵人所言的。与皇上心中设想的一样,此言一出,整殿哗然。

皇上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言语之中还带着一丝哭腔,他说道,“太子一向是朕最疼爱的儿子,朕将他当作星月一样捧在手心,谁料到他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婢女与我闹意气。这都三月余了,日日沉醉酒中,不省人事,连个清醒的时候也无,这样下去,我如何能将这大周江山托付给他啊”

沈棠与荣福对视了一眼,各自的嘴角都带着讥诮,皇上的演技果然是好,明明殿中已经无一人不知太子不过只是一个幌子,而五皇子才是他真心中意的那个儿子,但他却仍旧能将这一出恨铁不成钢的戏码演得那般淋漓尽致。

最可笑的是,偏偏还有人附和。

威北侯红着眼睛劝慰道“皇上对太子殿下的疼宠和爱护,为臣是尽都看在眼里的,太子殿下又岂能不懂?他如今不过是一时糊涂,等到想明白的时候,自然便会回转过来。还望皇上宽心”

皇上痛心疾首地捶打着龙座,声音越发大了起来,“是朕的错啊朕太过珍爱太子,竟把他养成了现在这幅模样来。便是将来他想明白了又如何,根子坏掉了,如何能够再重新长好?”

沈棠心中冷笑道,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废太子了。

威北侯自然明白皇上的心意,但废太子这样的事他却是说不出口来的,皇上定是希望他将这话题接过去引出来,若是成了便罢了,若是不成,他定然是要被皇上当成挡箭牌和替死鬼的。

皇上的脾性,他很是明白。

威北侯明白,与皇上自小一块长大的定国公又如何能不明白?他牺牲了一个嫡女去迷惑对手,已经让宗室和同僚不齿了,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能站在风口浪尖?

皇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他在等待有人将他心中的话大声道破,这最先开口的人,他决意赐给滔天富贵。但他等了许久,却不曾听到有人附和,连最忠于他的威北侯和定国公也同时没了声响,殿中沉默已极,冷得可怕。

这时,殿外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儿臣庸碌无味,智令酒昏,既无建树,也无才能,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不足以堪当大周储君,还望父皇念在天下社稷需要有为之君担当,准儿臣请辞太子一位。”

赵熹手中捧着明黄色的太子朝服从钟秀宫外走入了正殿,他的发丝有些散乱,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去,身上带着微微的酒气。

他自出生起便定下了大周皇储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站在最高处的云端,看别人都是微小虚渺的,而此刻,他却将象征着尊贵身份的太子朝服捧着,步履坚定地向金銮御座走去,将谁赐的富贵还给谁,没有一丝勉强和犹豫。

皇上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他不曾料到竟然是赵熹接了他的话,但不知怎得,他心中倒是松了口气,赵熹主动退位是件好事,可以省下他不少的麻烦。

更何况,自古以来废太子皆是一个死字,不管是主动禅让还是被迫下台,都难逃这个命运。对皇上来说,这就够了。

朝臣自然是不会有人反对的,因为殿内真心拥护太子的人一个也无,五皇子党以为东宫之位空虚乃是件好事,恪王党却也着实为压在头顶的高山被搬走而倍感轻松。不管如何,没了赵熹的压制,如今恪王和五皇子都不需要再顾及这个“嫡”字。鹿死谁手,就各凭本事了

皇上又装模作样了许久,终于还是准了赵熹的请求,并且当即封他为贵王,俸禄待遇皆比恪王高出一级,然后宣布,“朕正值春秋鼎盛,暂不打算再立太子,不如等再过一段时间,众位爱卿与朕一起好好考察考察,朕这几个孩子哪个更适合执掌天下,能够安稳社稷,造福百姓。”

沈棠望着太子落寞的背影,低低地叹了口气,她看得出来,太子其实对权位并不在意,脱掉这身太子朝服对他来说无疑是个解脱,他的步履虽然坚决,但却是轻松的。

可是,他到底还是伤心了。

幼年丧母,所有的倚靠便是这个疼爱他入骨的父亲,但忽然有一天,慈父的面具被无情地撕裂,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对他所有的好全部都是在演习,他将他捧到云端只不过是为了让他摔得粉身碎骨,他如何能够不伤心?

更何况,废太子的命运……

皇上似乎是察觉到了殿中气氛的低落,他清了清嗓子,笑着说道,“朕的恪王知晓近日朕为了贵王烦心忧虑,特地从琼州将名盛一时的德盛班请了过来,为朕解乏。朕平素倒并不怎么听戏,但恪王的一片孝心,朕却是不得不收下的。如此,朕便与众位爱卿同乐了。慕儿,让他们开始吧”

恪王心内恨得牙痒痒,皇上这番话将找德盛班的事全推到了他的身上,偏偏他还反驳不得,可这德盛班是大大有问题的,若是殿上出了什么事,他可是弑父谋逆万劫不复了

但即便心中再恨,恪王的脸上却仍旧笑意盈盈,他恭声说道,“儿臣这就让德盛班准备父皇您钦点的那一出《打虎英雄》。”

“咚咚镪咚咚镪咚咚镪镪”,德盛班果然有红遍大周的实力,一开场便做足了气势将殿内的众人都吸引了过去,打虎那位英雄唱念坐打俱佳,扮相也好看,殿上好戏的老臣看得入迷,有的跟着轻轻地哼了起来,甚至还有几个竟还叫起了好来。

突然,那打虎英雄一个纵身朝金銮宝座的方向奔了过去,手中的棍棒直指着皇上而来,李公公见势立刻尖声呼喊道,“快来人,有刺客”

侍卫飞速从天而降,只不过三两下就将打虎英雄制住。

皇上怒极,指着恪王颤抖地说道,“赵慕,你这是想要弑君吗?”

恪王一脸地无辜,他慌忙跪倒在地,不断地摇头说道,“儿臣绝无此意,父皇误会了”

皇上哪里肯给恪王分辨的机会,他转头问地下已经匍匐在地的打虎英雄,厉声问道,“你说,你举棍向朕而来,是不是恪王指使?”

打虎英雄的颓丧和悲哀,透过厚厚的油墨依然能让人感觉地到,他是被逼的,但整个戏班的性命捏在御座上这个天下最尊贵却也最无耻的男人手中,他无力去辩驳,只能留着眼泪,缓缓地点了点头。

皇上脸上怒意更浓,但眼角却止不住有笑意流出,看起来似乎大局已定,恪王便是再无辜,只要在殿上做实了他的罪名,自己便可立即将他处置了,等这风头过了,即便将来有人发现了疑点,但又有谁胆敢指出?自己时日无多,只能这样兵行险招了

这时,六公主从定国公夫人身后徐徐地立了起来,清脆娇婉却又带着许多不解地向恪王问道,“皇兄,您不是说这棍棒之内另有玄机,乃是您要给父皇的惊喜吗?还说父皇若是看到了这棍内所藏的物事,一定会欢喜非常,好好奖赏您一番的。可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w.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反转

皇帝闻言面色一窒,又瞧见恪王的神色虽然着急却并不慌张,心中知晓怕是有了变数,但今日这绝好的机会,方废掉了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的太子,若此时能将恪王拔起,就可谓是顺心如意了。

只是……翩翩已经将话问出,群臣皆在等着下文,若是自己一意孤行不听分辨,倒将自己的不慈显露在明面了。这样一来,就算是快刀斩乱麻办了恪王,引得群臣不满弹劾,自己下不来台,小五也难以抽身,反而便宜了远在西疆的小四。

他还在暗自沉吟,两下相权,殿下的五皇子赵淮却从几案后起了身,恭敬地在金銮御座前跪了下来,他的语气真诚而恳切,“这戏子惊到了父皇,自是该死,皇兄事先不曾让您作好心理准备,也属失职,但此回应该是误会一场,还望父皇看在皇兄的一片孺慕之情份上,饶了皇兄这回”

皇上见赵淮为恪王求情,心中暗赞,还是小五心思转得快,知道此时时机已逝,便不再强求,他既抛出了橄榄枝,我自然得顺着台阶往下走,今日就算是赵慕运道好,躲过了一劫。

他徐缓地点了点头,似乎还是一副余惊未了的神色,略带着几分疲倦地问道,“恪王,你说这棍棒之中是给朕的惊喜?朕倒是被惊吓了一回,这惊喜嘛倒不知道从何而来?”

恪王屈了一身,便走到打虎英雄身旁,将他被侍卫打落在地的棍棒捡了起来,轻轻地一抠,便摘下一个东西来。这还不算是震撼人心的,因为紧接着恪王竟然轻松地将这棍子折断揉碎,原来这棍子竟然并不是实心,棍身的材质也并不结实,简直就像是面粉做的一般。

中空的管子里滑落下一卷红绸来,卷幅打开,上面是工工整整的八个字,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这样一来,殿内的众人尽都明了,被视为凶器的棍棒,其实松软地紧,莫说是杀人,便是伤人都不可能办到。而打虎英雄飞将出去也绝不是为了行刺,而是要将恪王对皇上的祝福红绸打开。

这出闹剧是一场算计无疑,绝不是误会两个字就可以解释的,但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却并不好说,以景阳王为首的老奸巨滑洞悉事态的老臣们皆都眼观鼻鼻观心,静默着不发一言。

皇帝被眼前的情势愣住了,等回过神来后,方知道自己算计不成反遭算计,若不是小五阻止地及时,方才自己一不做二不休要将赵慕处置,那小六上前来将棍子一摔,自己不成了食子之虎残恶之父?

有些事,只要不摆到明面上,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但一旦实打实地被人抓住了把柄,就说不过去了。

赵淮看着地上碎了粉末十分好奇,甚至还伸出手去沾了一些,然后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会,他有些惊喜地问道,“皇兄,竟真是面粉做的?”

恪王诚惶诚恐地道,“五皇弟说得不错,兄怕真的棍子伤到了父皇,便特地命厨房的人准备了这面粉做的棍子,谁料到还是惹了父皇的误会。但细细想来确实是兄想得不周,本想让父皇高兴高兴,谁料到却把事办砸了,反而吓到了父皇。”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真诚地说道,“儿臣有罪,还请父皇责罚。”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皇上还怎么责罚恪王?因此只是摆了摆手,又命侍卫将打虎英雄放开,强忍住厌恶假作慈祥地说道,“既然恪王让你给朕这个惊喜,方才为何不开口辩驳一番?倒平白吃了这些苦头。快,小李子,将打虎英雄送回后台,多给些赏银给他压压惊。”

打虎英雄被李公公亲自扶起,他原以为自己是必死的,心如死灰,不存任何希望,因此早就如同扯线木偶一般照着剧情行事,但这时急转逆转的情况,让他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皇上派去的人是结结实实地威胁过打虎英雄的,打虎英雄也是结结实实地遵照皇上的旨意去办事的,但许是他想到不久之后就要身死钟秀殿,因此这整日来精神恍惚,竟然不曾发觉手中的棍棒被动了手脚。

打虎英雄尚还在惺忪之中,等回过神来后,又惊又喜,惊的是方才自己与阎王如此接近,喜的是他此刻还活着,并且不再是意图弑君的刺客。

但喜了不过半秒,他却重又惧怕起来,惧的是自己不曾达成皇上的要求,不知道德盛班的命运会怎么样,怕的是就算此刻自己还活着,但他不过只是一只卑微的蝼蚁,皇上要他的命再简单不过,也许不及这夜宴散场,他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正当他死灰复燃的心重又陷入无尽深渊,景阳王如同天神一般拯救了他。

景阳王说道,“既然皇上也觉得这武生并无过错,可否赏为叔一个脸面,将这武生赐给为叔?皇上您也知道,为叔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惟独对这戏曲却是钟爱之极,我景阳王府内近几年也养了不少唱功不错的戏子,却独独缺了一个打坐唱念俱佳的武生。”

皇上心中将景阳王诅咒个半死,打虎英雄乃是知晓自己计划的人,他又怎能让他活着走出宫去?因此他面露难色,“皇叔爱戏之名朕自然是知晓的,但这武生却非宫里人,乃是自由身,朕虽然是皇帝,却作不了这个主。”

景阳王脸上一喜,呵呵笑道,“既如此说,皇上便是同意了。”

他对着打虎英雄问道,“小伙子,本王问你可愿意到我景阳王府来,唱戏给本王听?”

皇上一双利眼狠狠地盯视着打虎英雄,大有你若答应,我便立刻将德盛班众人都砍头的狠意。

这赤果果的威胁,打虎英雄自然有所察觉,德盛班内有他的师傅师兄弟,是他自小长大的所在,他自然是不能自己独活,却让他们跳入万劫不复的,因此他认命地垂下了脑袋,嗫嚅地说道,“多谢王爷的美意,小人……”

他话音还未落下,却听到景阳王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好好好,小伙子你愿意就好。既然戏演完了,那你就跟着我的随扈先回景阳王府吧”

打虎英雄一愣,他猛地抬起头来,刚想惊声呼叫说不,但景阳王的眼神却让他安静了下来。景阳王的眼神从容淡定,如同海一样宽阔,他冲他微微点头示意,分明是在让他稍安勿躁。

打虎英雄是个戏子,最擅长看人的脸色,因此立刻明白,眼前这位中气十足的王爷应该是有法子救下整个戏班子的。他不由自主地屈膝跪拜,“多谢王爷的赏识,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皇上有些急了,一旦打虎英雄进了景阳王府,那他要弄死他就难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道,“皇叔不必那么心急吧,那武生还不曾用过膳呢,让小李子带他下去用些再去王府也不迟。”

景阳王并不接着皇上的话,却笑着说道,“皇上,我听说恪王还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这被耽搁了许久,我都有些心急了。不如您命恪王献上来,也好解解为叔的困惑?”

皇上一般向李公公使眼色,一边应付地答道,“准”

这时,从殿外涌进来一群服色鲜亮的宫女,她们彩衣华服,又各自手持羽扇,将正中的一人遮了起来,待到了御座之前,才将羽扇分开。

一个雍容华贵的**,正低着头跪在御座之前,她的双手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盖着红布,红布下高高地耸起着,不知道装了何物。

那**徐徐地开口,嗓音清亮悦耳,“臣媳孟氏敬献贺年礼,恭祝皇上圣体安康福寿永绵。”

皇上听到这声音觉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但他并不为意,恪王妃出自西昌孟氏,孟氏所出的女儿都不为他所喜,因此他将之视为天然排斥。

但不管如何,孟氏总归是他的儿媳,在众人面前这份脸面他不能不给,因此便慵懒而无奈地应了一声,又兴致缺缺地将托盘上的红布掀了开去。

一对红玛瑙雕刻而成的奔马栩栩如生地立在托盘之上,在烛火映衬下美丽不可方物,殿内无论是大臣还是贵妇皆发出赞叹的声音来。整块的红玛瑙甚是难得,如此巨大的就更属稀罕,能雕刻出形状来的乃是万中无一,雕刻得如此栩栩如生地实乃天上难得地下难寻。

但皇上见到此物身子却是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他凝视着这对红玛瑙制成的奔马抽了一口冷气,厉声喝道,“抬起头来你给我抬起头来”

恪王妃孟氏缓缓地抬起头来,她头上戴了黄金牡丹吐蕊的头面,一张脸艳丽无双,可谓华贵之极。

但皇上却惊得从御座上滑了下来,他不可置信地指着恪王妃,万分惊恐地说道,“你……你……”

同样对红玛瑙奔马心存疑惑的罗贵妃见状,立刻跑了过来,将皇上一把扶出,她不能让群臣知道皇上的身体已经虚空至此,今日的设局已经让自己作茧自缚,绝对不能再横生枝节出了别的差池。

但当她望向恪王妃的那一刻,她却如同被剧烈的火焰给烫到了一般,不自觉地将扶着皇上的手臂抽了出来,她厉声尖叫道,“鬼啊有鬼”

第一百五十五章 潮起

恪王妃与皇上的原配孟王妃乃是嫡亲的姑侄,生得本就十分相像,再加上今夜刻意打扮,妆容服饰甚至发髻头面,皆都选了孟王妃生前最爱的款式,因而乍看之下,真是恍若孟王妃再生。

侄女与姑姑乃是血脉之亲,长相气韵相像,这再寻常不过。

自从恪王妃与恪王大婚之后,常在贵妇圈中走动,京城的权贵王公私下里也多曾提及过这姑侄两个容貌的相似,因此今日见了恪王妃的打扮,倒并不觉得有什么惊奇,反而有些曾受过孟王妃的恩惠或者与她交好过的贵妇,暗自生出些伤怀来。

但在心虚的人看来,恪王妃这张花容月貌的脸,却有如鬼魅一般阴森可怖,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阎罗殿中钻出来的阴魂,手中高举的并不是价值连城万金难得的玛瑙奔马,而是索命的铁链。

这对红玛瑙奔马,皇上和罗贵妃都曾见过的,那是西昌孟氏的瑰宝,孟王妃的陪嫁,其中一匹在先皇后小产之后,被皇上亲手摔破,另一匹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也再没出现过。

此时恪王妃这身打扮,又献上这对奔马,皇上自然是惊惧之极的,他不知道恪王是怎么知道当年之事的,也不知道恪王到底知道了多少,更不知道恪王此举是在威胁自己还是警示自己。

当年皇上被小孟氏所迷惑,深陷于她所织就的一张温柔密网之中,不可自拔,又在小孟氏委屈的眼泪中对结发之妻生了嫌隙。孟王妃出身大家,又是尊贵中长大的家主嫡女,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因此每每与皇上为了小孟氏争执,最后的结果,便是两个人背道而驰,距离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