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筱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早上七点钟就到门口,一个小时后,房客出门上班,见到凌筱还以为她是来收房租的,待凌筱说是来这里等人,他一阵诧异又一阵开心,热情地请凌筱进去坐,凌筱拒绝了,房客离开后,她就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幻想着待会见到赵言诚的情景——

他绝不会是一副农夫或是流浪汉的邋遢打扮,因为他在信里说为了不吓到她,要收拾得体体面面地来见她。他一定没有蓄胡子,她曾跟他说讨厌留着浓密的大胡子、像是没有嘴巴的男人。他的皮肤应该很黑,身材应该更健硕了,那么肯定比以前还要帅。

中午,她的肚子饿了,开始后悔早上出门前没有带点‘干粮’出来,她不敢离开,担心正是她离开这一会儿赵言诚就来了。饿得受不住了,等待的时间又是漫长难熬的,她无聊便给沈云涛发去一条信息,“他还没有到。”

沈云涛收到信息便去麦当劳给她打包了一份套餐来,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凌筱胃口很好地咬着汉堡,目光却没有离开电梯入口那个方向。

他俩一起也没有等来赵言诚。沈云涛上班时间到了,凌筱催促着他去上班,他在走之前给凌筱买来了水和杂志。

沈云涛直到下班前也没有等到凌筱的电话,他给凌筱打去电话,听筒那边是个苦楚无力的声音:“他还没有到,我再等一会儿——我现在不饿,干脆等他到了一起吃晚餐吧。”

她这样说,沈云涛便在办公室加了一会儿班,待他做完事情,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手机依然没有响起,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他让助理去买了两人份的晚餐,匆匆地往凌筱那里赶去。

出了电梯,他走到拐角处时愣了愣,已经迈出去的那条腿又收了回来。

在那个门口,凌筱蜷缩在台阶上,手腕支着额角,仿佛是不能自已地哭着,哭得那么无助,像是心被敲碎了再也补不完整。

他不知道当初他离开的后,凌筱是否也为他哭成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即使有过,他现在也照样嫉妒着赵言诚那个混蛋。

他的头往后重重地靠到墙上,看着手里的餐盒,没有赵言诚的晚餐,她大概也没什么胃口吧。他想着,凄惨地笑了笑,将餐盒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筒里。

走廊的灯光时明时灭,有人来过了,有人走了,门前那个瑟缩成一团的身影和墙后那个笔直萧索的身影一直在那里。

直到整幢大楼的灯都熄灭了,不知从哪户人家里传出了响亮的鼾声,走廊上再没有人经过,墙后的身影走出来,慢慢走到那个把头埋在膝间的那个人跟前。

“言——”灯光亮了,她蓦然抬起头,眼里的惊喜还未消散,失望已浮出眼底。

“走吧!”沈云涛伸手拉起她,他知道她还心存希望,于是又说,“明天再来等!”

她顺从被他拉着走,像个木偶一样,身体僵直,只有两条腿一前一后机械地迈动着步子。

【Chapter 25 一生中能有多少难以承受的爱】

I

终于,我要回到那个城市了,要呼吸到熟悉的空气,要被熟悉的阳光照耀着,要站在我们的家门前,要紧紧地拥抱住你了。

凌筱回到家里就立刻找出那封信来,她想要再读一遍,确认那封信不是她幻想出来了,确认那里面的内容确是饱含了深情。她必须要为他找到开脱的理由,他确实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才使她枯等一整天。

她心潮起伏地展开那封信,又读了起来:

丫头,我写信的目的是想告诉你:离开你太长时间,或许你已经原谅我了,气也消了,我现在回去,你应该不会像以前那样脾气暴得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因此,我决定回去看看你,就在这个月的25号,6月25号,正好是个星期日,那天的某个时间,我会来敲你的门,要等着我,我会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不至于吓到你。(如果那天你乖乖地等我,而不用我到处去找你的话,也许我会给你带份礼物。)

亲爱的丫头,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不住地浮现出你的脸和你的笑容,唯独不会想起你哭的样子,我是那么地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偏偏我这个混蛋却伤害到了你,我且先不同你解释,跟你聊聊我伤害你之后所过的生活吧。

我委托苏茵替我办理离婚事宜,又交待她的堂哥苏斌帮我把房子租了出去,然后坐火车到成都同苏斌给我介绍的朋友李昂碰面。他是个长年浪迹在外的人,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还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苏斌吹嘘说李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虽不全信,单凭他多年无拘无束地在外行走,也对他有了几分敬仰。

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火车票,到成都后就身无分文了,头两天吃饭住宿的费用都是李昂给我垫付的,房客把租金和押金汇到我帐上后,我才把钱还给了他。这只是很少的一笔钱,甚至不够我们去法国餐厅吃上一份蜗牛。因为我们住的旅社除了有张床以外什么都没有,洗手间和浴室都是公用的,就是那张床也给予了我新鲜的经历——上床之前,我掀开被子,已经有了一只硕大的老鼠提前睡进去暖被窝了。

虽然我相信自己能吃苦,却从来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住过,这里的老鼠似乎不怕人,不时在我头顶窜来窜去,我没法和眼,只好睁着眼睛,在老鼠的陪伴下彻夜想念着遥远的你。

我想到了也许你现在正因为我的混蛋行为而哭泣,想到你也许在舒服的房间里、柔软的床上却同样辗转难眠,想着想着,我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心却变得坦然起来。比起我给你的伤害,与你现在正在承受的煎熬,我的身体应该承受更多的折磨和苦难,这使我觉得我现在住的地方简直太舒适了一点。

我和李昂在那家旅社里住了一个星期,分散各地的伙伴陆续聚集齐后,我们就向西藏进发了。

我们沿着茶马古道的旧迹徒步行进,计划半年内到达西藏。其间,我们会在途经的少数民族村落驻扎一至两天,如果听说了哪里有风俗民情独特的村子,我们也会不惜耽搁行程,行走上百里路去亲身体验一番。

一路上我们会遇到各种不同风情的美丽姑娘,她们每个人都令我想到你。同行的男人会用刚学会的哩语跟她们调情,送她们一两样大城里带来的小玩意儿当礼物,每当她们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时,我便会想像你现在是否已经从伤痛中走出来,恢复了以往的笑容。

我们每天都要走上近百里路,若是没有能吸引我们驻足的风景或神秘新奇的事,便是一整天一整天地赶路,不到三天,我那双价值不菲的球鞋就报废了,而我的身体体能也在不断地挑战极限。晚上扎好帐篷后,我的伙伴们睡下不到五秒钟就响起了鼾声,尽管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渴望得到休息,然而我的大脑却不容许我睡着——每晚睡前我都会想到你。然后举着手电筒,拿出你的照片,看上十来分钟,直到眼皮缓缓耷下来。

半年后,我们到达了西藏,也许你从未见过那样湛蓝的天和干净的云,那里的天似乎比任何地方升得都高。我们去了纳木错,鲁朗林海,到敏竹林寺探索追寻红教的奥秘。在西藏的日子是我人生当中最快活的日子,在那个每处都洒满圣洁光辉的地方,被尘世玷染过的心灵不知不觉地被净化,善恶在这个地方不再有着泾渭分明的定义,我在从未有过的平和心态下,悟到生命并不是短暂痛苦的,生命自天地之初就开始延续,生生不息,生命给予人的意义并非是体现在某个单独的个体,而是担负着整个天地之中不断轮回和繁衍着的巨大使命。

我站在这样一个神秘而伟大的地方,感到自己的渺小,同时又产生了被赋予生命的自豪感。我不再疑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既然被赋予生命来到世间,便有我必须去完成的责任和使命。

离开西藏后,我决定找个美丽的村落住下来,与村民们一同朝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脱离了同伴,且行且停地到达了一个偏远山村。这个地方与外界被绵延的深山隔绝起来,村民们大都只知道镇上的集市,而他们要到县城里,由于没有公路,没有通车,得走上两天两夜的山路,然后到另一个镇搭乘汽车。

我一直过的是风餐露宿的生活,即使在西藏待那半年,也只花了极少的钱,到那个村子时,我身上的现金可以够我造栋楼房,在村里当个富翁了。

我没有自己造房子,而是跟一家农户谈妥,我免费给他做农活,他挪一间房给我长住,月初我会付他们一笔伙食费,吃饭就同他们一起,那是很少的一笔钱,少到只够丫头你出门搭几趟计程车,而当我提出给他们这些钱仅仅只是为了吃饭时,他们的表情像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钱袋砸中了一样。当然,我不能指望能吃得多丰盛,不到过年宰猪的时候,饭桌上几乎是见不到肉的,因为没人肯花钱去镇上买肉回来吃。我加入他们这个家庭后,想吃荤食时便给他们十二岁的儿子十块钱,让他去镇上买块肉拎回来,剩的钱就让他自己买点糖果,或者存够了钱去买件新衣服。

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我渐渐成了一个真正的农夫,除了不抽他们自己卷的土烟外,裤腿卷到膝盖,裸着上身,晒成了古铜色的皮肤,仰头叉腰的站姿都跟这里的男人一模一样。城市离我很远了,有时候我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城市人,来自全国经济最繁荣的大城市。

唯一将我和城市维系起来的就是你,还有云涛。

夜里我躺在底层铺着稻草、上面铺着棉絮的木板床上时,总是拿出你的照片来看,然后想像你和云涛现在在做些什么?我这里入夜就上床了,看一会儿带来的书就睡着,而你们也许还在哪家环境幽雅的餐厅里吃饭,也许还会谈论到我,你一定是咬牙切齿的。

丫头,尽管恨我吧,离开你以后,我每天都被过去的回忆和对你的思念咬噬着,无论我现在多快活,也还是会承受这样的噬咬之痛直到死去,权当是我伤害你的报应吧。

写到这里,原本是要开始对你解释我离开的原因了,完成这封信后就寄给你的,但是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这么快就把他的鸭子卖完了,他在邮政所里找到了我,要我同他一起回去,看来我只好回去后继续给你写,明天再来趟镇上寄出这封信。

凌筱看到这里,把视线从信上移开,她的眸子里闪烁着泪光,这样一个每天每晚思念着她的人,叫她如何相信他不久前还那样狠心肠地对待她。

她把未看完的信折好,拉开信封口,准备把信塞进去时,她的手在空中停住了,眼睛疑惑地盯着信封里面。半晌,她才迟疑地伸手进去,摸出卡在缝隙里那张豆腐块儿大的纸条。

II

那是一张城里常见的黄色便笺纸,纸上是一个陌生人的字迹,凌筱拿起信封对比了一下,字迹是出自同一个人:

您好:

我是到沙下村新建的希望小学支教的教师,请原谅我未经许可就看了这封信。

事出无奈,前不久,我去一个学生家做客时,他拿了这封信给我,并告诉我这是以前住在他家的一位客人留下的东西,从紧仄的石缝里找出来的。他们家的人都不识字,又担心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直小心地保存着。我听他们说完这位客人的事迹后,又考虑了一夜,决定拆开这封写了地址、贴了邮票却一直未能寄出的信。

我相信您之于这位客人定是十分重要的人,而这封信迟了一年的信未寄出的信,也应该由我来寄给你了。再过十天,正好是你们去年约定好相见的日子,我用了特快专递,以确保在那之前可以送到您的手中。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你们应该团聚了。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述自己的沉痛和遗憾,唯有同这封信的笔者一样,希望您能幸福快乐!

另,虽然我从未见过写这封信的人,但是我十分敬佩他,您是他深爱着的人,请允许我附信寄托对他深深的哀思!

凌筱把这封信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还是落到“哀思”两个字上,她的大脑轰地炸开了,仿佛有几万个声音在争执着,吵闹着。

哀思?哀思?这一定不是说的言诚。可是她翻遍了整张纸条,那个人只提及了她和言诚,她还好好活着,那么——

她不敢再想下去,思绪又转回信上,她终于得到了答案,言诚计划的是去年的6月25号回来看她,而不是今天。可他去年为什么没来找她?去年她为什么没有见到他?

她抓起电话打给自己的房客,电话刚接通,也不管别人是不是睡意正浓,劈头就问:“去年6月25号有没有陌生人来找过我。”

房客说记不清了,好像没有,然后很不高兴的地问她还有其他事没有,便挂了电话。

凌筱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漩涡里,头晕目眩,神智不清,她咬牙拍了自己的脸两巴掌,又拨电话给沈云涛,在电话这头使劲叫着“你过来一趟,赶紧!”。

十分钟之后,沈云涛站在了她家门前。她穿好鞋就往外飞奔,沈云涛问她去哪儿,她头也不回地答道:“去婆婆的那套房子。”

给他们开门的一个年轻男人,他的妻子站在身后,两个睡眼醒忪的人不悦地盯着凌筱,男的说:“你问那个年轻的房东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早就不付给他租金了,现在跟我们收租的是个老伯。”

“老伯?”沈云涛和凌筱一同诧异地问。

“好像是那个年轻人的大伯吧。”

凌筱向他们道谢之后,又拽着沈云涛开车去了城郊。她和赵言诚结婚后去过他的大伯家几次,路线记得很清楚。

他们的到来又把沉入睡梦中的一家子吵醒了,大伯披着件薄衬衫,边系扣子边从屋里走出来,神色紧张地在凌筱对面坐下。

“大伯,言诚现在究竟在哪儿?”凌筱带着哭腔问。

老年人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哀伤地沉默了许久,然后很艰难地开了口:“已经死了。”

沈云涛如遭雷亟般地颤抖了一下身体,缓慢地回过神后,他看到凌筱的脸色出乎意料之外的镇静。

“什么时候死的?”她僵硬地问。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大伯说,“警察和言诚户籍所在街道办的人找到我,我才知道他在一个偏远的地方发生了意外。”

凌筱仿佛被什么力量控制了一般,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机械地开口,“什么意外?”

“山体滑坡。事情的详细过程我也是去那个村子认领尸体时才听说的。村子的房屋都是建在山腰上,有天夜里下起了大暴雨,据村民说,那天晚上他们都睡了,只有言诚那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深夜还没睡,也许是他听到了异常的声音,冒着暴雨跑出来,挨家挨户地敲门叫醒沉睡的人,通知他们去村子附近的岩洞里避难。村民听见石头哗哗滚落地声音,扑天盖地地朝村子里砸来,他们都惊惶地往岩洞那里逃去了。言诚没有逃,他叫醒了一家又一家人,村庄里的房子与房子之前距离都很远,他叫醒最后一户人家后,已经晚了,他被埋在了石头下面。”

大伯脸上老泪纵横,吸着鼻子继续往下说:“当我看到他那被石头砸得全是伤口的身体时,我就恨不得两耳光打醒他。明明是最先察觉到危险的,为什么不赶紧逃命?弟弟和弟媳就他这么一个独生子,往后在地下看到他还这么年轻时该有多难过啊?”

沈云涛仿佛已经僵成木头了,唯有他的嘴唇在微微抖动,像是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却始终张不开嘴。

凌筱依然面无表情,冰冷而僵硬问:“为什么我不知道?去年他就死了,怎么没有人通知我?警察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因为你和言诚已经脱离了婚姻关系,从法律上来讲,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所以说,我和他离婚后,还不如你们家一个远房亲戚?”她咄咄逼人地问,“他曾经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亲密的人,可是他死了一年多,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得有必要通知我?”

“对不起,筱筱,我们也是觉得这种伤心事不让你知道最好。”大伯歉疚地说,“你迟一天知道,就少点悲伤。”

“你们凭什么这样自作主张,你知不知道,言诚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下,而我还在怨恨他,如果我这样怨恨了他很多年才知道他早就死了,那我又少了多少向他赎罪的时间?”她愤怒地说,“我真恨你们这些自私的人!”

她霍地站起身,没有说一句告辞的话便往外走,她的步伐平稳,面容异常地沉静,丝毫看不出悲伤的样子。

沈云涛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到车旁,身后传来一个喊声,他回过头看,大伯的身影从后面追上来,自他身旁飞速地掠过,然后在凌筱前面停下步子。

沈云涛也快步追上去,看到大伯递给凌筱一只黑色的手机,有两个按键的漆已经磨掉了,露出发白的数字键。

“这是言诚的,听村民说,他生前几乎每天都会给这东西充电。”

“他的手机?”凌筱怔怔地问。

“是,里面的卡早就停止使用了。听说他仍然拿这个当宝贝一样,有次放失了手,急得他满头大汗,找到后又如获至宝,我想这个东西应该给你。”大伯说完摇头叹息了一声,转身回屋了。

凌筱打开手机,电池还有一格电量,也许是大伯在一直在维护着这部手机,没忘了给手机充电。

在冷风中,她逐条翻着手机的短信息,离婚前他们互发的短信还保存着,她的眼前闪过那一幕幕的往事,心如同被锥刺着,绵绵密密的疼蔓延到身体的每个神经末梢,她几乎快站不稳了,却还是咬牙坚持着。

接着,她打开了录音文件项,听筒里反复响起一阵哀怨无力的恳求声:赵言诚,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她难过得仿佛要死去了,身体猛地一个摇晃过后,她猝然倒地。

沈云涛流着眼泪将她抱起来时,她虚弱地睁开眼睛,望着这个忽然变得很陌生的环境,眼角淌出一行泪水。

“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起我内心的那点儿希望,”她发出悲伤绝望的声音,“言诚——真的死了!”

悲痛彻底击倒了凌筱,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晚上没睡了,确定已经失去了言诚的日子,人生仿佛长得没了尽头。

这些难熬的日子里,沈云涛每天都会来陪她,有时候他说会一两句话,听不到回答,他就默默地坐在旁边。

她知道沈云涛在身边,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他们的心里都为同一个人哀伤着,仿佛这种同病相怜的心情使他们的心更加契合了,即使他们不言不语,心灵尚还在悄然无声地交流着,也因此,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惺惺相惜的情感,失去了言诚,那长得没有尽头的人生便惟有他们两人相互扶持着似乎才有走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云涛离开后,凌筱便会打开那封信,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就仿佛又看见了言诚的脸,仿佛看到他把裤腿卷到膝盖,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仰头叉腰地站在面前的样子。

读着那些令她心疼得流泪的字字句句,她想像赵言诚所描述的每个情景。想像着发生意外的那个夜晚,一间破旧的板壁房屋里,摆着一张无人睡的床,灯光黯淡,他就坐在残缺了一角的桌子边,左手支着额头,全神贯注地给她写信。

III

也许他写着写着还流泪了,这时候,他就停顿下来,仰头深呼吸,让眼泪停止后再继续写——

丫头,我又开始给你写信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电灯泡照出的光线太暗了,以致于我要把字写得很大,这样我才能看清楚自己写了些什么。

我又开始想像你和云涛在做什么,如果你们在一起,一定又是在哪家高档的餐厅里,或者在他家还是我们原来的家,你正在下厨做饭。坦白说,仅仅是这样的臆测都让我嫉妒,我知道你会说我活该。

是啊,谁让我要放弃你呢?那么就让我每天都嫉妒一回,当哪天我嫉妒得发狂时,就表示着你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丫头,你现在应该不幸福吧,否则嫉妒怎么只在我心里停留了一小会儿呢?现在我又想到我们原来的家了,被你布置得温馨又精致的家,我却从来不曾明白你的用心。在那个家里有着我多少幸福的回忆啊,而这些回忆已经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当然不能忘记在那个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新婚时你要我抱着你走遍每个角落,你搂着我的脖子说这是我们一辈子的家。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舒服地躺在你的腿上让你给我掏耳朵,我在厨房里陪着你做家务,我们在餐厅里吃过数不清的晚餐——

然而,我也忘不了,看电视时我们为了看新闻还是看综艺节目而争吵;你给我把耳朵清理干净后顽皮地贴近耳边大吼一声,我因为耳朵差点被震聋而发脾气;你做家务时因为我回话慢一拍就把碗摔得“砰砰”响,餐桌上我常常因为你做的菜色一成不变就脸色阴沉地丢下碗筷——

你说,那个时候的我不爱你。

丫头,你错了,我一直都爱着你,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爱。

我们很小就认识,彼此熟悉得就如同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份,兴许在我们朝夕相处时,那种熟悉非但不能增进我们的感情,反而使我们厌倦、排斥,甚至是急切地想摆脱。然而,一旦将身体里的那部份剜去时,经受的将是一场剧烈的疼痛,并要承受以一个残破的身躯渡完余生的后果。

所以,我不可能真正而绝决地放弃对你的爱。因为我承受不起那样的痛,也更不愿意让你也承受。

我曾经以为,婚姻是爱一个人最美好的表现形式。当一个人愿意放弃自由,对另一个人承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离不弃,还能找出比这个更动人的示爱方式么?那说明他已经完完全全被你收服了,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灵魂。

一部份拥有这种爱情的人如愿娶到了自己爱的人。我们的生活中不乏这样的朋友,结婚之初耳鬓厮磨,情话说得真诚动人,他们觉得那时的欢乐是无穷无尽的,爱情绝不可能比他们的生命更为短暂,然而,也正是这些人,在几年过后,我亲眼看到他们经常出入另一个单身女人的家里,或是车上坐着一个脸孔熟悉的有夫之妇。

那时,我才明白以结婚的形式来表达爱情是个多么愚蠢的念头,尤其是我这样的人,一个自由散漫,粗枝大叶,感官迟钝又缺乏自信,自小有着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叛逆得永远不愿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的人,我对生活中那些挫折自顾不暇,又如何有资格来照顾好你,保护好你?

所以,我们婚姻中的那些问题出现得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即使爱你,我依然会伤害你,不能容忍你的小缺点,坏脾气,无论对错都不会立刻向你承认错误。别怀疑,这世上就是有这种男人,他不具备所谓的绅士风度。

起初,我以为这应该是每个人的人生轨迹,相爱——结婚——繁衍——病终,除此之外,我看不到另一种人生,我把婚姻中一再忍耐的痛苦和煎熬当成是必然,我觉得爱情在我们心里的日渐消亡再正常不过,我认为我的心理和身体上正在经历着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改变。

甚至,我还说服自己,哪天再看到另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一如你年少的样子,那时我会爱上她,如同再爱上你一次,最后,我也许运用了绝佳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犯错误,多少年后,搂着肌肤已经松驰的你,心里想想她,顺便再设想一下,当初若是与她更进一步的各种可能。

丫头,以我目前对你的爱,仅是想到那种可能就觉得可怕,更遑论哪天也许会亲身经历,况且,若是我真活到了那一天,若那时的我还保留着现在的性格和思想,我一定会痛不欲生,说不准还会以死来结束这种痛苦。

因此,我不是不想改变,而是无力改变。

不知道是具体哪一天起,我开始了解自己,并对自己的内心感到恐惧。在我的灵魂里,始终有股压抑不住的力量,它蠢蠢欲动地撩拨和激发着我忠实于潜在的欲望和思想,而我的神经对于生活中的丑陋和残忍极为敏感,像我这样的人,没办法随波逐流,没办法把内心的痛苦以忽视、麻木、冷漠的态度来对待。

亲爱的,当我见到有一种人过着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时,你想像到我矛盾而又激动的心情么?

离开前的那些日子,我不停地思考,大脑每天都处于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正如我前面所说,要作出剜掉身体里某一部份的决定是多么艰难。可是,当你看着那部份因为你的保养不当正在恶化溃烂,而且明白最终也无药可医时,除了动手术取除还有其他的办法么?

就让我留着一副残缺的身躯来保全内心那份最真挚的爱。这是我唯一的选择,然而,我还获得了另一个安慰,走一条会使我快乐的人生之路。

在外生存的这段期间,我跟不少人打过交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保持着自己出生以来的本质——善,恶,自私,嫉妒,凶残,他们没有试图去遮掩,让人对其秉性一目了然。越是如此,似乎就无法去裁定他们的善恶。我的心情从未这样轻松愉悦过,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状态使我浑身的每个细胞好像都舒展开了,每时每刻都姿意而贪婪地享受着心灵上的惬意和满足。

尽管如此,每晚我都听着手机里存着的你的声音,你的哀求,我的心脏仿佛要被绞碎了。每到那一刻,我就会产生一股立刻回到你身边的冲动,有时候我甚至已经拿起了行李,朝你迈动脚步,最后,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无法忽视另一个人——云涛。

你我都明白,他是个有着杰出生活智慧的人,具备了在险恶的世间生存下来的非凡能力,无须我赘言,他也会倾其生命地爱你。在这个险恶而黑暗的世间,他就像一把寒光毕现的利刃,又像一盏永远不灭的长明灯,他必然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具有守护你的资格。

如此,我仍然要请你原谅我做出了这个选择,也请你不要怀疑,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的心经历过怎样被撕碎的痛苦。如果我再脆弱分毫,那么我现在就还在你身边。

丫头,不要以为我不再爱你了,那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

你要相信,纵使人的一生能获得许多许多的爱,我只要你的,也只爱着你。

所以,尽管选择云涛吧,享受着他对你深厚的爱和体贴入微的照顾,同时,你也不会失去我对你同样深厚的爱情。

我最爱的丫头,真是舍不得停笔,可是纸已经快用完了,这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地方,我没办法再找出一张多余的白纸。一直以来,我亳不怀疑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也许是在我们的家门前,也许是我们常常一起散步的那条马路,也许是在我们一起成长的那个院子里,也许是某个我们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方,总之,你也许穿着一条漂亮的裙子,抬起脸对我微微一笑——

可是近段时间,我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急切的想要见到你的冲动,我开始有了老人才有的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习惯。昨天,我再也按捺不住地给你写了这封信,把对着墙壁说的那些话都写到了信里,也是那时,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回去见你一面,天一亮就动身。

终于,我要回到那个城市了,要呼吸到熟悉的空气,要被熟悉的阳光照耀着,要站在我们的家门前,要紧紧地拥抱住你了。

丫头,等着我!

我就要去见你了!

爱你的言诚

凌筱没有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寻找赵言诚生前生活的痕迹,只因沈云涛曾理智地劝说她:去了也找不到的,一年过去,到那个村子,你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和那些陌生的人,还有在农忙到来之前井然有序地忙着农活的景象,在田埂上、山坡上、河边都别妄想还能找到有关言诚的丝毫印迹,他已经不在了,即使是为了救他人而陨逝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刻发生的事却不会永久地留在获救者的记忆里。

“我不相信。我想不出来会有什么事能让我忘记他的,”凌筱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头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忘记,我的心又怎么会经受这样难熬的痛苦。”

“我也一样,你的痛苦我完全感同身受,”沈云涛说,“可是我们不能这样不吃不喝地一直痛苦下去,我们还是要生活,你忘了已经临近画展日期了吗?”

“忘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从睡醒开始,脑子里就只有言诚。”

“那你说说看,你都想了些什么?”

“很多,从小到大,忘记了的都被记起来了,哪怕是些很微小的细节,我总能完完整整地想起来,就像小的时候我们拿着家里的空啤酒瓶去商店兑换零用钱这样的小事,我也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