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坐着的……

谢馥虽知瞧见一个昂藏的背影,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舍朱翊钧其谁。

看来,她一切的猜想都是对的。

“臣女叩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福。”

分毫不搭理冯保的打趣,谢馥直接在亭下台阶前行礼。

冯保眉头一挑,看着站在后面一脸不乐意的寿阳公主,又看看规规矩矩仿佛半分傲气也无的谢馥,忽然有那么一点不高兴。

他跟她搭话,她倒是先给朱翊钧行礼。

虽然他是个太监,朱翊钧是个太子,可这是不是有点不给面子,不尊重长辈呢?

眼神一转,又落到朱翊钧的身上。

冯保凉凉道:“道万福也没用,谢二姑娘呀,你这脖子上的脑袋怕是快保不住了。”

谢馥闻言,嘴角微微一抽。

她抬起头来,看见冯保用一种堪称戏谑的目光注视着她。

一时无言。

“好了,寿阳,没你的事了,记住方才我说的话,先走吧。”

打破沉默的,是朱翊钧。

他并未转身,只是朝身后摆了摆手,在听见寿阳冷哼一声离开的脚步声后,便平静道:“谢二姑娘胆气过人,性命系于一线尚能面不改色,大伴也不必威吓于她。平身吧。”

“……是。”

朱翊钧的态度,倒大大出乎谢馥的意料。

对这一位太子爷,谢馥的印象并不很深刻,当初在法源寺也不过是分毫不感兴趣,匆匆一瞥。

现在能看到的,也不过只是朱翊钧一个背影,却似蕴蓄了深海。

一个冯保面对她,眼底有时阴有时晴,一个朱翊钧背对着她更是半点深浅也不知道。

奇怪的是,谢馥竟不觉得惶恐。

兴许是自己遇到的事情已经奇妙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所以她反而觉得平静了下来。

应了一声之后,她款款起身,周围的人已经自动退开,守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朱翊钧道:“上来。”

☆、第039章物归主

上去?

谢馥下意识摇头:“臣女不敢。”

冯保脸上的神情霎时变得古怪起来:“你这是抗命。”

“大伴,不必为难于她。”

一声轻笑,朱翊钧终于还是慢慢从座中起身,并且转身过来,于是,谢馥终于瞧得真切了,这一位三皇子,太子殿下,朱翊钧。

传闻中的太子并不是很出色的人,成日被张居正教导,似乎也没有太多能展示自己的地方。

谢馥也很少从高拱那边得知有关于太子的什么消息,尽管她可以很轻而易举地得知李贵妃与皇后的一些事情。

在看见朱翊钧的一瞬间,她脑海之中闪过一个疑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距?

可这个疑惑很快就被驱逐。

朱翊钧长身而立,风度翩翩,身上找不出一丝与寿阳公主类似的骄矜之气,相反,如玉,如竹,如深海。

第一眼看朱翊钧,注意到的绝非他身上的任何一个细节,而是气度。

谢馥微微怔神了片刻。

朱翊钧嘴唇微弯,绽开一点点微笑:“久闻谢二姑娘大名,今日总算得见了。”

“按律,太子不该私下见臣女。”谢馥眼睛一眨,眼帘一垂,半带着叹息开口。

“不过偶遇。寿阳想要为难于你,而我则从此处路过,于是拦下了寿阳。随后寿阳负气离去,不久之后大伴会送你回去。”

朱翊钧淡淡地解释着,看着谢馥的目光里带了一点点的兴味。

冯保听见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看了朱翊钧一眼:“太子殿下,您说……臣?”

尽管有一瞬的迟疑,然而还是用了“臣”这个字。

冯保说完就皱了皱眉,看了谢馥一眼,有一种给自己一个巴掌的冲动。

他今天都没用过谦卑的“奴婢”二字。

朱翊钧侧转头,终于感觉出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他的目光在谢馥与冯保之间逡巡,却道:“你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又统领东厂,是父皇身边的人,虽是我大伴,可由你的一张嘴说出来的东西,我想没有人会不信。”

“……或恐,太子殿下您想说的是,没有人敢不信。”

冯保终于叹了一口气。

朱翊钧一笑,眼角眉梢都染上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如此之后,谢二姑娘还有什么顾虑吗?”

他转向谢馥。

谢馥说不出话来,冠冕堂皇又简单直接,但不可否认,异常有手段。

这一位太子,的确与隆庆帝大相径庭。

沉吟片刻,谢馥顺从地行礼:“太子殿下思虑周全,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她低头,一步一步,仔细地,小心地,从台阶下走上来。

在她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朱翊钧朝后面退了一步,给谢馥让开一些位置,方便她上来。

那一刻,谢馥看见了,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太子只是顺势朝后面又退了几步,并且走到了更里面的位置去,环视周围一圈。

“很早以前我就已经注意到你了,不过……你胆大包天,倒是我们不曾想到的。”

我们?

谢馥看了朱翊钧一眼,又看了冯保一眼。

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重重叠叠的花木,在御花园里,这似乎的确是个隐秘的地方。

然而谢馥觉得自己即便胆大包天,也不至于此。

“太子殿下因何事传唤臣女而来,臣女已心知肚明,匕首银鞘,臣女带在身上。”

谢馥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绣鞋之前三寸的位置,直接的话语却让冯保与朱翊钧齐齐看向了她。

冯保咬牙切齿道:“方才你可没告诉我。”

“怎么会想到带来?”

朱翊钧也忍不住眯了眼眸,虽然笑容依旧在,可无端多了几分防备。

谢馥道:“这般银鞘做工精致,不似中原之物,又是当日法源寺一事的遗留,臣女虽愚钝,却也不敢无端收用这等烧身之火。所以,臣女先查,而后敢留。”

“这么说,你在得知宫宴的消息之后,就已经决定带鞘入宫?”

朱翊钧将手背在了伸手,两根手指捏在了一起,残留着的冰冷已经从他指腹消失,冰缸银钩留下的温度早已经没有痕迹。

可他心上那一块冰,还在沉浮,沉浮。

“臣女得知此鞘的确切来源,是在宫宴之后。”

谢馥不是会留祸端在身边的人,只是曾回想法源寺的种种事端,觉得颇为蹊跷。

而这一柄银鞘,若是要查,说难,可做起来也简单。

毕竟,谢馥待在高拱的身边。

她知道自己现在正踩在悬崖的边缘,一不小心就会被这一位太子殿下忌惮,所以她需要格外小心。

谢馥恭敬地前倾了身体:“银鞘之事,除了臣女的心腹二人,再无第三人得知。臣女的确知道今日会与太子殿下相遇,可不曾想到是冯公公先来刺探此事。”

“刺探?”冯保两手交在身前,似笑非笑道,“看来是咱家的本事还不够,竟然被谢二姑娘察觉了。”

“无关紧要。”朱翊钧打断他,继续看向谢馥,“你很聪明,不过在今日之前,我并不知道京中有这么聪明的一位贵女。”

“……”

缓缓地抬头,谢馥不确定朱翊钧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笑出声来。

谢馥沉默了片刻,对朱翊钧这般的笑声极为不解。

“请恕臣女冒昧,不知太子殿下因何发笑?”

“本宫不过想到一些有趣的事。”朱翊钧朝着谢馥伸出手去,“张离珠跟你作对,真是可怜。”

能看到两位辅政大臣家的小姐斗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伸出来的那一只手掌,白皙,干净,又高贵。

衣襟上的蟠龙纹昭示着对方不一样的身份。

一点一滴的不一样。

谢馥迟疑,而后伸手入袖中,很快取出了一方蓝帕,而后递出。

朱翊钧就要伸手接过——

“太子殿下。”

冯保忽然伸手阻拦,对着谢馥一笑。

“还是臣来吧。”

谢馥伸着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冯保已经伸手将那一方包着东西的手帕取了出来,而后牵着四角,将之打开。

一柄精致的银鞘,就静静躺在冯保手心上。

仔细检查一番,并且用手碰了碰,冯保才将银鞘呈给朱翊钧:“小心为上,太子殿下。”

朱翊钧这才接过银鞘,冯保手里留下那一方蓝色的锦帕,退后了一步。

谢馥注视着他,不无嘲讽道:“刺探之时,还未见冯公公如此小心。”

“杀人放火须胆大,长命百岁便要学着当一只老鼠。”

冯保毫不介意谢馥的讽刺。

“谢二姑娘,你别忘了,我们有一枚铜板之交,也有一枚铜板之仇。今日你于太子殿下有用,他日可就不一定了。”

过河拆桥的事情他常做,更何况谢馥也不算是桥。

谢馥终于不说话了。

一枚铜板的事情是她的死穴。

谁都知道冯保记仇,并且与高拱不和,今日之事也许是个转机也不一定,即便不是转机,也不会令二者的关系变坏。

她不喜欢把好事变成坏事,所以谢馥低头了。

朱翊钧手指抚摸着银鞘,唇角一勾:“现在是本宫欠你一个人情。”

当日朱翊钧是被刺杀,是谢馥在关键时刻帮忙,虽然也有自保之意,可若无谢馥,谁知道他会遇到什么?

如今有银鞘之事,朱翊钧觉得这一位谢二姑娘的脑子比寻常人好使很多。

所以,这一个人情他不介意留下。

也不介意,留给高拱最疼爱的外孙女。

这一次,是真正的受宠若惊了。

或者说还有隐隐的担忧。

谢馥跟朱翊钧不熟,不管说什么,都透着一种拘谨。在这里,她与冯保反而更熟一些。

所以,这一刻,谢馥下意识地看向了冯保。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此刻镇定自若,正把浅蓝色的锦帕放入自己袖中。

在发现自己被注视之后,他若无其事抬起头来:“太子恩典,你还不谢恩?”

谢馥:“……”

☆、第040章未知

“臣女谢太子殿下恩典。”

最终,谢馥还是没有反驳冯保任何一句,她摸不准这一位太子到底想要干什么,或者说他的目的何在。

朱翊钧看见谢馥听从了冯保的建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道:“本宫喜欢聪明人,今日发生了什么?”

“太子殿下偶然路过,冯公公从寿阳公主手中将臣女救下,臣女感激不尽。”

谢馥将此前朱翊钧的说辞再次摆上台面。

满意地点头,朱翊钧把玩着银鞘,转过身去,瞧着花木缝隙间的绿草,而后道:“你可以退下了。”

“臣女告退。”

谢馥依言退下台阶。

冯保侧眸看了朱翊钧一眼,迟疑片刻,跟道:“还是臣去送一程吧。”

朱翊钧回头。

冯保补了一句:“以防节外生枝。”

“……”

同样迟疑了片刻的点头,朱翊钧默许了。

冯保下了台阶,很快来到了谢馥的身边,无声地一甩拂尘,却比出一个朝前的姿势,示意谢馥走在自己的前面。

这样的举动,让谢馥更加不明白起来。

她没有遮掩自己的眼底的迷惑,只顺着来时的路一路行去,很快就看不见方才的凉亭了。

后湖边的欢笑声,已经远远传了过来,谢馥即将回去。

一步,两步,三步。

谢馥在等,等冯保说话。

可她没有等到。

于是,她忽然站住,“冯公公……”

冯保同样站住脚,看向谢馥。

谢馥这才转过头来,两人对视的时候,目光相接,谢馥发现冯保脸上是一种得逞的笑意,似笑非笑。

“你……”

“二姑娘的脑子很好用,不过定力……还需要再练一练。”

冯保看似好意地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