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若不是端木岐从冰天雪地里将她捡回去,宋楚兮也好,廖容纱也好,她都早就成了一捧白骨了,这其中无关乎从头到尾的算计和利用,只冲着他当初于狼口之中救她的那一次——

她的这条命,都是欠着他的。

现在这样正好,只当是偿还,从此以后,她在他面前,便可以再也没有负担了。

周围两拨人杀得昏天黑地,鲜血融化了山间白雪。

太阳已经慢慢升上中天,长城人多势众,何旭等人不敌,保护圈越来越小。

殷述没有独自突围的打算。

宋楚兮拿他也没办法,就无力的叹了口气,“何必呢?又不关你的事!”

殷述紧绷着唇角不说话。

战圈被压制越来越小,最后何旭等人眼见着不敌,不由的便慌了手脚,正在拼死抵抗,忽听到长城身边有人轻声的提醒,“头儿,山下有人上来了。”

长城回头。

那山下却居然是黑压压的,好大一片人头,穿着塞上宋家军服饰的大片人马一股脑儿的往山上围拢过来。

“是他们的援兵!”长城低低的沉吟一声,但是再开口时候,却还是不假思索道:“执行命令,先全力杀了他们!”

至于杀了宋楚兮和殷述之后的代价——

他不在乎。

下头的人自然也不会违背命令,当即就一鼓作气的乱刀朝殷述等人强行施压的冲过来。

殷述和宋楚兮全然无计可施,殷述的手心里已经开始冒冷汗,这时候却听宋楚兮突然提了口气道:“长城,在杀我之前,你要不要先叫人去司徒先生的药庐看看,或者留我一命——会有用呢!”

长城如遭雷击,手下动作不由的就慢了半拍,也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手臂上就被何旭划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鲜血顺着胳膊蜿蜒,快速形成一条血线从指尖上淅淅沥沥的往下落。

他额上青筋隐现,惊疑不定的看向宋楚兮。

宋楚兮没力气睁眼,但是开口的语气却稳健又冷酷的说道:“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你真觉得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我还会跟赫连缨讲什么道义和信誉?他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坑了我多少?如果今天我活不成——即使我不杀他,该付出的代价,我也一样都不会叫他少付!”

诚然,在来这里之前,她其实没想过要动司徒宁远那边的念头的,毕竟他们一群小喽啰,真正操纵左右这一切的人——

其实就只有赫连缨。

她懒得费力气去周旋那些,而现在这么说,也不过就是虚张声势。

可是长城信以为真,当场愣住了,他一抬手,冷声喝止了手下,“都住手!”

言罢,他居然是有些惶恐和紧张的盯着宋楚兮,确认道:“你叫人暗袭了司徒先生的药庐?”

那么在他药庐的人——

思及此处,长城居然生生打了个寒战。

宋楚兮的谎话,从来都是信口拈来,她也不

来,她也不睁眼,只是冷笑,“他要拿我的血去换谁的命?我想那个人一定是在司徒宁远处吧?九年时间的筹措准备,他也不容易,如果那个人这就没了,你们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赫连缨动用锁魂咒要救的那个人是谁,她其实并不关心,因为那人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唯一打交道的人,就只是赫连缨而已。

可是以长城对宋楚兮的了解,他却是深信不疑——

宋楚兮绝对是个随时随地都会给自己留退路的人。

他心中恐慌不已,顿时方寸大乱,而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的耽搁,山下卫霖已经带人冲了上来。

“拿下他们!”长城一个激灵。

他的人仓促上前,将宋楚兮和殷述等人团团围住。

卫霖的面色不善,隔着人群远远地看到宋楚兮的模样,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勉强定了定神,冲着长城冷声喝道:“放了我家主子!”

长城心里不安生,他唯恐宋楚兮说的话都是真的,想了想,也就顾不上卫霖,只咬牙对宋楚兮道:“药庐那边——”

话音未落,右侧树林里,突然听到有人近乎疯狂的怒吼声道:“小贱人,你叫人动了他们吗?”

*

这一声怒吼,太过凄厉又突兀。

别人全都不识得这个声音,唯有宋楚兮和长城能立刻分辨。

宋楚兮颇有些意外的皱了眉头,她没力气,就只是闭目养神,并不勉强自己睁眼去看。

而长城,则是勃然变色。

他猛地转身,就见岳氏从那树林深处很快的走了出来,她的手里——

同时还挟持了赫连煜。

赫连煜身上有伤,脸色微微发白,唇边还有些干涸的血迹。

长城一惊,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二殿下!”

他怒然看向岳氏,“岳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挟持二殿下?”

岳氏根本就不理他。

这女人的脸上,这一刻带着的几乎是一种近乎狰狞的疯狂神色,她只是盯着宋楚兮,只看对方奄奄一息的现状就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了,于是眼中就明显流露出快慰又森冷的笑意来,恶狠狠道:“你到底还是逃不过今天的!”

宋楚兮不理她。

她却很确定,宋楚兮这一次绝对难逃一死,只是想到对方刚才说的话,就又是目色一厉,喝问道:“你这小贱人,你叫人对药庐都做了什么?”

宋楚兮也不管她出言不逊,只是冷笑,“你们要救的人,命就在我手上,你们有资格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吗?”

岳氏一愣,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杀意来。

“长城,我现在时间不多,你这就拿主意吧。”宋楚兮也不管他,只对长城道:“要不要放我们下山?”

长城虽不确定她这话的真假,但司徒宁远药庐里等待救治的病人却是赫连缨和赫连煜的亲生父亲,他们西疆赫连氏的老王赫连启江。

虽然现如今赫连缨救治他的意愿似乎已经很淡了,可毕竟是父子血亲——

这主意,也不是长城这样身份的人能拿的。

他心中焦急,斟酌了一下道:“此事属下做不得主,我这就叫人去请示少主——”

宋楚兮冷嗤一声,“若我不想等嗯?”

长城怔住。

岳氏就又再度恶狠狠的开口道:“那就困住他们,马上叫人去药庐确认。”

长城不可能听她的吩咐。

宋楚兮终于睁开眼,朝她看过去一眼,唇角绽放一个讽刺的笑容道:“藏在司徒宁远那里的到底是什么人?看着你好像比你家的两位主子都更上心?”

赫连煜被岳氏所擒,当时彼此动手,被她打出了内伤,这会儿气色不好。

他似乎本是不想插手此事的,但是无奈,只开口道:“长城,放他们下山吧!”

宋楚兮活不了的。

别人不知道,他和长城还有岳氏却都知道——

锁魂咒里种下的蛊,霸道非常,她既然放了血,体内元气大伤,这种损伤,不可能迅速补回来,再加上她本身就体弱,还能撑多长时间都难说。

岳氏要扣着人在这里?就算司徒宁远和赫连启江都落在她手里了,回头让她死在这里?

她的人,也势必痛下杀手的。

根本就没必要再耽搁下去。

长城明白赫连煜的意思,刚要下令放人,岳氏却是勃然大怒。

她押解着赫连煜,上前一步,威吓道:“我说不准放,我要先见到药庐里的两个人,否则——你敢放了这小贱人走,我就杀了他!”

说话间,她卡在赫连煜颈间的手指突然发力。

赫连煜被她掐得呼吸一窒。

场面僵持,长城唯有妥协。

无论如何,他不能叫赫连煜有事,而至于宋楚兮——

她能不能撑得过去就听天由命吧。

“你别动二殿下,我马上叫人去药庐确认!”深吸一口气,长城压抑着怒气道。

岳氏看了眼殷述怀中虚弱不堪的宋楚兮,唇角勾起更加快慰的冷笑来。

长城点了两个人,刚要叫他们赶赴祁连雪山的药庐查看,却听自己身边的侍卫当中一片骚乱,不经意的一抬头,却见山下卫霖等人中间已经自觉的分出一条路来。

士兵退散。

卫恒剑

卫恒剑下押着神情有些狼狈的司徒宁远快步从山下上来,紧随其后,披着白色狐裘大氅的——

却居然是他们以为去了沧水河畔指挥作战的殷湛。

殷湛的面容冷峻,但却没什么特殊的情绪,一步一步的走上山来。

他虽不说话,浑身上下却凭空透出那么一股子冰冷的杀伐之气,所过之处,就给人很重的胁迫威压之势。

整个山野之间,一时间无人做声。

殷湛径自走上前来,脚步不停。

长城身边的侍卫犹豫着要不要挡,可是长城没动,他就径自走过去。

殷述抿抿唇,把宋楚兮交给她。

骤然换了个怀抱,宋楚兮就是精神再不济,也有所察觉,狐疑的缓缓睁开眼。

他的目光都没往她脸上落,她抬头,看到的也就只是他线条刚毅的下巴。

那一瞬间,突然就只觉得深深的愧疚和无地自容。

宋楚兮的眼眶一人,也不说话,赶紧埋首在他怀中,再次死死的闭了眼。

“宣王殿下——”殷湛转身要下山,长城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横剑拦他的路。

殷湛冷冷的看过去一眼,“这笔账,改天我会登门找你们算!”

说着,他的目光往旁边一移,往岳氏脸上扫了眼。

卫恒会意,当即压着司徒宁远上前与岳氏道:“换人吧!”

语气冷硬且强势。

岳氏面上表情已经于瞬间变了几变,可是她就只看到了司徒宁远,这不行!

她死咬着牙关,腮边肌肉僵硬,正要说话——

卫恒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先一步冷讽的开口道:“冰窖里的那个死人,带着出来太麻烦,横竖就是个死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有需要,回头自去拿好了!”

其实他说得有道理,但岳氏还是不肯放心,迟疑不动。

殷湛的耐性有限,而且卫霖率兵而来,他们现在人多势众。

赫连煜当机立断道:“你需要的药引还在我哥手里,闹僵了,对你没好处。”

岳氏受到牵制,虽然还是满脸的愤恨不甘,但那表情总算是略有几分松动。

长城挥挥手,示意侍卫让路。

卫恒就撤了剑,将司徒宁远往岳氏面前一推。

在赫连缨那里,用作筹码的话,自然必须挟持赫连煜,赫连煜本来是准备这么跟着她上山了,不曾想她却骤然撤手,身形一闪,却是转而将司徒宁远拿在了手里。

赫连煜和长城均是一愣。

岳氏却不多言,挟持了司徒宁远在手,冲长城一抬下巴道:“带我去见他!”

这老太婆这会儿是失心疯,分不清楚形势了吗?

司徒宁远虽然在名义上是赫连缨的师叔,而且两人的关系也还不错,可是拿他去赫连缨手里换药引?

这个所谓的师叔,哪有他的亲兄弟有分量?

不过事情闹成这样,却是肯定要带她去见赫连缨的,两人也没说什么,就是神色古怪的看了岳氏两眼,一行人就转而上山,折返蘅芜苑。

*

这边殷湛要回了宋楚兮,自然也没心思去管他们那些人的糊涂官司,直接将宋楚兮抱回了卫霖身边。

卫霖探手为她把脉,把脉过后,就是神色大变。

在场的没有任何人说话,他赶紧从怀来掏出一瓶药来,一股脑儿倒出十几颗药丸,掰开宋楚兮的嘴巴给她服下,一面道:“王妃身上的伤口也得马山处理,这里天寒地冻的,先下山!”

殷湛面沉如水,一语不发的就抱着宋楚兮往山下走。

宋楚兮本来体力不支,方才又撑着说了很多话,此刻就觉得气若游丝,头脑里昏昏沉沉的。

殷湛不理她,她也自觉得无颜和他先说什么,只是还勉强支撑着先不叫自己睡。

卫霖等人为了赶时间,都是策马而来,还是殷湛周到的带了一辆马车过来。

卫恒引着众人过去,一边打开了车门一边道:“卫霖准备的东西,我提前命人回卢阳城去取了,王妃这个样子,不适合长途颠簸,两边城池都离得太远,前面从右边的岔路过去,两里开外有个农庄,先去那里。”

殷湛没说话,算是默许,直接抱着宋楚兮上了车。

整个队伍的气氛都异常凝重,全程没人开口,车马尽量保持平稳的行进,卫霖从窗口递了两瓶金疮药进去。

殷湛解开宋楚兮的衣襟,亲自给她的伤口上药。

流了许多的血,这会儿洒上药粉宋楚兮甚至都已经麻木的不知道疼了。

殷湛一直面无表情,不睁眼看她,也不和她说话。

给她的伤口上了药,又取了备用的衣裳,把她身上的湿衣服换掉。

宋楚兮没力气,脑子里早就昏昏沉沉的,这会儿放松了下来,其实是想闭上眼就什么都不管的呼呼大睡的,可是自他出现之后,她却再不能合上眼睛。

他不理她,不和她说话,她也就不开口,可是不管他做什么,她的视线却始终追随,定格再他脸上。

不想做得这么明显,可是心里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害怕,只想着能再多看他一眼就是一眼,真的很怕这一次闭上了眼睛,以后就再也不会记得他的模样了。

殷湛给她换好了衣服,又解下自己的大氅裹住她,把她放平了,躺在铺垫了厚厚被褥的车厢里,尽量

厢里,尽量不让山路颠簸,扯到她的伤处。

为了方便山路上行走,这马车不是很大,车厢内的空间相对狭窄。

两个人,各自一语不发,只能听到外面马蹄踏雪和车轱辘从雪地上碾压而过的簌簌声。

三里多路,走不了多长时间。

很快的,马车停下来。

“王爷,到地方了!”卫霖从外面说道。

殷湛还是冷着脸,一语不发,他弯身,小心的把宋楚兮抱起来,嗅到他袍子上熟悉的味道,宋楚兮突然就眼眶一热,在他的手蹭过她袖口的时候,几乎是有些恐慌的,匆忙捉住他的指尖握住。

她的手指冰凉,烙印在皮肤上,殷湛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在了血管了,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关在黑暗洞穴中的困兽,拼劲了全力,眼前也是无底黑暗的牢笼,找不到可以释放解脱的出口。

他的动作顿住,浑身僵硬。

宋楚兮的目光片刻不离的胶着在他脸上,这一刻,她是真的失去了以往惯常的冷静和信心,只是期期艾艾的看着他,眼底的神色压抑。

她用力的抿着唇角,也没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殷湛只迟疑了一瞬,就将她的手指掰开,他弯身把她抱起来,本该直接下车的,可是揽了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在怀,却突然轻轻的拥住,然后气息扑面,唇瓣压在她苍白的眉宇间,大力而炽热的烙上一个吻。

如果可以,你的血,我愿意替你流;

如何可以,我是体温,我愿意灌输到你的身体里;

如果可以,我会早早的阻止你,不叫你走这凶险的一趟…

可是,全都不可以!

你的苦,我不能替你承受,甚至不能替你分担,我说我爱你,却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的爱都只成了虚妄的笑料,它拯救不了你,而我——

也无能为力。

这一刻,其实是有着千言万语要说的,甚至于如果她真的挺不过去,这有可能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可是——

却没有什么话,是能说出口的。

殷湛推开车门,抱着她下车。

这个地方,卫恒提前来过,所以轻车熟路的直接把人带到了后院最大的一个屋子里。

乡下地方,十分简陋。

大床前面,放了一架屏风。

被褥重新换过,都带着清新的皂角味道。

殷湛把宋楚兮放在了床上,安置好,然后就面无表情的转身出来,说了句:“卫霖!”

言罢,就在众人神色古怪的注视之下又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宋楚兮躺在床上,偏了偏头,隔着屏风看着外面他的影子离开,用力的掐着手心,克制住流泪的冲动。

卫霖提着个药箱走进来,卫恒也把他提前送过来的一个医女一并叫进来。

“主子——”卫霖是大夫,宋楚兮现在的情况到底有多凶险,这里只有他最清楚,他的神色凝重,眼神里都带着控制不住的恐慌。

他探手过来要摸宋楚兮的腕脉,宋楚兮却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那神色是坚定的命令也是无奈的乞求道:“卫霖,什么都不重要,你什么都不要管,我要活,我只要我能够活着,知道了吗?”

殷湛一声不响走出去的那个背影,让她深深的心痛和恐慌,这一刻,真的再没有别的更奢侈的念头了。

她不能死,不管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必须要活着。

她不怕死,可是却不能让殷湛再失去她了。

如果她死了,他该怎么办?

所以,她不能死,不管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留着一口气在,就能帮他撑过去的,否则——

真的很担心他一个人陷入绝望的境地里走不出来。

前后两世,卫霖跟她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少,他深知宋楚兮的为人,但是这一刻,看着这个从来果敢刚强的女子用这样恐慌无助的眼神哀求他时,人高马大的汉子竟然也有了落泪的冲动。

“嗯!属下明白!”他用力的点点头,传递出来的是一种决心和信念。

宋楚兮的心思稍定,这才放开她的手。

这样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他和殷湛之间,彼此一句话也没交代,而且也不打算让卫霖转告给他什么。不是对自己和卫霖有多大的信心,而是太清楚,一旦今天她这一觉睡下去就是永别,那么——

她留给他留给他任何话都没有用了。

没有任何的话,能安慰的了他的绝望和痛苦,唯有她努力的争取活下去——

这才是对那个男人唯一的救赎。

卫霖给宋楚兮把了脉,又叫了医女进来重新给她处理伤口,而他一时也无事可做,就先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院子外面,宛瑶赶到,直接冲进来,神情恐慌的一把抓住卫霖的手,“主子呢?接回来了?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