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没有,”谢麟打断了他,“若是你要的都给你准备好了,换个谁来都能做好的事情,要你何用呢?不要嚣张,想想你能做的事,有多少是凭自己的。”

谢业仿佛有些明白了,又仿佛不是很明白:“哦。”疑惑地在父亲的手势下退了出去。

程素素将沙盘看了一回,问道:“有难处了?仓储不够?”

谢麟道:“还不至于应付不过来,只是……昔年读书,说到‘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以为是盛世。可是,已**不可食了,那这些都是废物了。”

他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百年来攒下的家底是有的,但是好多都不能用了。不但粮食如此,军械也是如此,否则之前打仗的时候调度就不会这么困难了。实是许多东西账面上有,但是要提用的时候,它确实存在,可是年载太长,已经朽坏了。

与魏兵交兵,对方单兵素质更高一些,所以对己方的武器要求也会更高一些,数量也更大一些。此时还能调拨,持续打下去,就要考虑如何高效的生产武器了。是的,高效,即便可以征发,以现在这种环境,天灾不断,再大量征发,只会给并不友好的国家经济雪上加霜。

程素素道:“办法当然是有的。”

谢麟道:“愿闻其详。”

“分工,分得再细一点。”

工匠做工,已经有了一些粗略的分工了,你做这一样,我做那一样,且有一个标准。急的时候你做弓,我做箭,也是分得明白。程素素讲的,是再更加细化一点,比如每人只做一个步骤,只做一样,每一步都有人负责。零部件再标准化一点,在原有的基础上更推进一步。

谢麟道:“暴秦?”他读书也多,自然知道秦朝时的一些做法,这些做法散落在各种书籍里,非阅读面广、记忆力好不能得知。

“呃……有效吗?”

“有。”

“那不就得了,何有用就行,这个时候还拘泥于什么无用的成见,什么荒暴之人什么都是错的,又有什么好处?当变通的时候就变通嘛。”

程素素忽然一顿,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她最近在这“粮食人口的矛盾”之类的事情如何破局而犯愁,不能大量的提高产量,就只能扩张。往里扩?一则是继续开发南方的土地,此外唯有海洋。但是现在想做这件事又谈何容易?除了商人,没人乐意远走,何况是向一片未知的蔚蓝。

现在她想明白了,哪怕所有的人都安土重迁,不愿背井离乡,大多数人宁愿将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只有一个人,如果讲明白了,他将会是头一个支持走向海洋的。

皇帝。

所有地主势力的总头子,反而是一个突破口。

第246章 狼狈为奸

游说皇帝支持自己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有的时候, 甚至皇帝的内心已经倾向于这个意见了, 考虑到现实,他也很有可能去拒绝支持某个观点。何况, 程素素与皇帝很难有什么直接的交集。

要先能够见到面,并且有机会阐述自己的观点,继而要求组织好足以打动他的说词,最后才是结合实际能够让皇帝接受、执行。

程素素暂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默默地准备着。想要说服皇帝, 只凭三言两语也是不行的,直指核心的话有了,一旦皇帝感兴趣了, 再细问下去, 就必须有足够份量的扩展内容来为他释疑。

原本以为此事至少要到与魏国一战之后,两国再次陷入平衡才能有机会, 不意机会却自己跑了来。

谢业与太子是同学,与太子的伴读们就都是同学, 难得这三个人居然没有什么竞争的意思, 关系还挺好。谢业说起来他娘造了个游乐园, 专给小孩子玩的那种,张君正、吴确都表示休息日一定要见识见识。

谢业拍了胸脯:“我回家向我爹娘说去, 给你们下帖子!”

回到家里便向程素素打了申请:“娘, 我想去书院玩儿。”

程素素早有给孩子弄个游乐场的想法, 但是总是不凑巧, 最终这个游乐场在回京之后才渐渐成型。此时谢绍、谢秀按这个时代的算法而言几乎能算是成年人了,不大好意思玩了。小儿子呢……现在才刚刚能站起来,不跌跤已经是很不错了。

现在正在玩耍的好年纪的是谢业,偏偏他又算是半个童工,能玩的时间也不多。

逮到了机会,谢业就疯玩了一场,他还玩上瘾了。一般人家教孩子要稳重,游园也是打造个山水园林,长辈们兴致来了还要叫小孩子即景联诗、作对,最次也要应景背个诗。程素素的游乐游,虽有点古怪,但是有一样好处就是纯给你玩儿的,不用你双手背到身后,身前是一排愚蠢的成年人,你给他们表演。

羊骑士玩得可开心了,小脸红扑扑的:“好玩!娘,什么时候再弄两匹马来!对了,那些小兵不太像样……”

被程素素丢了块大绢子罩在脑门儿上:“擦擦你的汗!功课学好了才给你玩!”

谢绍、谢秀的年纪,放到程素素穿越以前,能把这些玩艺儿玩出花儿来,如今却只是玩个新鲜,结束之后就笑看着弟弟疯玩儿。谢绍道:“等他过了这一阵儿,怕就不会喜欢这个了。”

谢秀赞同:“不错,我看他更乐得带着一窝毛孩子打群架。还有三郎呢,够他玩一阵儿的了。”

稳重得很有兄姐的样子。

谢业不晓得兄姐对他的评价,此时他正在兴头上,回到宫里就向小伙伴儿们显摆。跟太子简单提一提,对另外两外说得就比较详细且炫耀了。张、吴二人一听,你有这么好玩儿的,怎么能忘了兄弟?

于是便有了谢业向程素素申请拿游乐场招待同学的事情。

程素素也很快地同意了。

又过一旬,张起夫妇带着儿子,吴确则是跟着叔叔吴松,一同到了郊外书院。这些生长在京城宝贵乡里的人,对新奇好玩的东西有着不错的包容力,虽然不觉得有什么雅致,却胜在新奇。众人将种种球赛都试着玩了一阵儿,还钻进了小号的房子里蹓跶了一圈儿,出来都笑:“倒是可爱。”

程素素也笑笑:“给他们打发时间的。”又设宴招待他们。张起等人并非是为了陪孩子来玩耍,也是为了如今的局势来与谢麟交换个意见的。自打这几个人年轻时结了盟,互通有无已是常态。

张起、吴松知道了一战在所难免,谢麟也得到了他们的再三保证,一定会支持谢麟。小孩子们玩得痛快了,约好了过一阵儿还要来玩。

因新奇,玩得有趣,回到宫中时三人说话里就带了出来,听得太子心里痒痒的:“什么小房子?!”

程素素给他们建的按比例缩小的布景,给这仨货拿来当战场了,张君正比划着说:“我们仨窝在角落里,我爹都没看到,我们将他包围了,可惜我爹个头比我们大多了,被他反扑了……”

太子更好奇了,细问了究竟是怎么玩的。

小孩子聚在一起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带动另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弹珠都能玩得有滋有味,何况一大片的游戏乐园?

太子心动了。

纵然心动,太子也牢着着受过的教诲,不太轻易展示出自己的渴望来。他知道,他的父亲正在为内外的困境分身乏术,这个时候他再吵闹着要出去玩耍,会让他的父亲不愉快。

但是太子身边的人却察觉到了他的这种渴望,张皇后召他们来问太子起居的时候,便将此事报给了张皇后。张皇后也有些为难,她也知道皇帝近来很紧张,太子在这个时候“出去玩”显然是不符合要求的。张皇后将儿子叫过去,提醒他不要表露出这样的意向。太子心中不乐,还是懂事地答应了。他并非只想嬉玩,只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天性是无法扼杀的。直白地讲,生长于宫墙之内的太子殿下,想放个风。

知子莫若父,皇帝可以对其他任何人都不关心,包括老婆,却不能对太子不关心。看出儿子的迟疑犹豫来,皇帝抽空与儿子谈了个心,太子依旧绷着不肯讲。皇帝也不逼他,转头将太子身边的人叫去一问,顿时真相大白。

皇帝只略一寻思,便问儿子:“听说,你谢师傅家里有个园子,你想不想去玩?”

一瞬间,太子的眼睛亮了了起来。

皇帝想去书院转一圈,既是想做个好父亲,让儿子在童年的时光里有几次恣意,也是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魏主重华非常的年轻,如果皇帝的长子活下来的话,也就是这个年纪。但是,这个年轻的魏主做事却很有风范,不由得人不防。

在虞朝,见过魏主的人并不多,对魏主的性情能够给出一个比较值得参考的评价的人就更少了。谢麟算一个,程素素也算一个。除此而外,高层里没有什么人见过魏主了。谢麟,他可以随时咨询,程素素就不一样了,她是个女流。召她奏对也是个办法,不过既然儿子有这么个小小的心愿,他就满足一下儿子又如何?

两件事当成一件办了,自己询问一下谢麟夫妇,太子可趁此机会游玩一番,明面上讲,还是至尊父子一同去观书。皇帝带着儿子去书院,总比皇帝允许儿子去游园来得体面,也省得没眼色的人唠叨烦人。

既要让儿子玩得痛快,自己也要得到一些信息,皇帝很自然地提前将这个决定告诉了谢麟,让他去准备。谢麟微微吃惊,也没有拒绝,只是问:“陛下要见臣妻?”

皇帝道:“她见过魏主。”

谢麟道:“是。陛下是想”

皇帝点点头:“那个年轻人,不简单呢。”

谢麟明白了,回去还得让程素素准备准备。皇帝这也算是问对人了,如果说虞朝谁对魏国的情报掌握得最多,非程素素莫属了,她甚至能够说出魏国大致的兵力分布来,这些是枢府都未必知道的。

【回去得叫她小心些,别说漏了嘴。】

回天家里,谢麟将此事告知了程素素:“日子定在下次休沐的时候。”

程素素且惊且喜:“竟然是这样吗?”

夫妻一场,谢麟如何察觉不到她这话里透着别样的意味?当即问道:“你有什么打算么?”

程素素道:“是有一些想法,可也不能在一见圣上到的时候,就按着头叫他全吃下,对不对?”

谢麟升起不太妙的预感:“六爷先跟我说说?”

程素素抽抽嘴角,简要地说了自己的观点:“还是要向外,哪怕慢点,也不能不动。海外有宝呀。再者,南方有瘴气不假,气候却比北方更适应作物生长。咱们南北走了几个来回,也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了,再更往南呢?一年产三季粮不成问题吧?”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推断,没去南方的人做出这样的推论也不算异想天开,何况还有关于南方的种种报告。

谢麟赞同地道:“不错,若使烟瘴之地成鱼米之乡,倒也是个办法。江南自晋室南渡,越来越有样子了。只是出海?不妥,不妥。”

程素素很重视他的意见,问道:“如何不妥?”

“不好管。”谢麟就说了三个字。

程素素便明白了,谢麟处在这个“封建地主阶级”里面,现在也称得上里面的代表人物,再开明,他的立场还是有的。与皇帝不同,谢麟不怕腾笼换鸟,他有本事,哪怕换个老板,也能混得下去。皇帝不同,皇帝要是干不下去了,前朝皇帝是个什么下场?是以皇帝会妥协的地方,谢麟反而没有考虑过妥协。

腾笼换鸟?换就是了。谢麟虽然不想国家坏掉,但是在他眼里,一旦开启了向外的时代,这个国家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坏”掉了,不像以前那样好管理了。

要说服皇帝,就得先说服谢麟。理由很简单,皇帝愿意干又怎么样?光杆司令能做成什么呢?哪怕程素素压根没妄想过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只是开一道口子,引一丝风进来,想要这道口子不被堵上,她就得慎重。

皇帝、太子、谢麟,以及她的儿子,还有周围的人,政策的延续性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程素素退一步道:“然而南方如今也是有灾异的,总要找补回来。如交趾等地,中国强盛之时,无不以为郡县。再往南呢?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如今还有边患。”

“边患要钱、要粮、要物,或者,可以派些术业有专攻的人,往南去看看。四海之外,还有四海,去看看,若找到了金银铜铁,又或适宜耕作之地,那就是老天帮忙了。”

谢麟的地理还是很不错的:“四海之外?这我倒是知道的,他们贡过象,物产么,仿佛也还算丰富?”

别说,还真有的,程素素大喜:“就是,哪怕是为了应急呢?市舶司那里,每年有多少海外商客?都不能找补回来吗?”

谢麟道:“终不是长久之计。”

程素素道:“这才是长久之计。”

谢麟的表情仿佛在说:为什么这样讲?

程素素使出浑身的解数:“就像咱们说的,腾笼换鸟,要心里有数,先走一步。咱们总不能一直打转儿吧?兼并,均贫富一套打,耕者有其田,再兼并……一代一代的转圈儿,脖子上套着根绳儿,就怕哪一代不小心又绿林赤眉了。何不试着跳出这个圈子呢?先跳了,先走一步,主动在我。”

“做不起来。”谢麟冷静地说。

“难道你想一代就做成吗?”程素素诧异地看着他。

谢麟不说话了,不是一代就能做成?这就是“长远规划”?他当然知道程素素说的这个怪圈,也根本不相信单靠人的思想觉悟就会没有兼并,就能大同,不可能的!

程素素低声道:“给你看样东西。”

谢麟挑眉:“看来是杀手锏了?”

程素素道:“差不多吧。不知道是杀手锏还是上吊绳。”

她给谢麟看的,是一个很简陋的建模,理想中的工业国对农业国的优势。别的不需要,只要看一看一个工场,进行分工之后的效率及其产出,拿制造弓箭一事举例,就是压倒性的优势。

谢麟看完两下的对方,脸色苍白:“这样,非得先天下大乱不可!”他看得出来工业的冲击。

程素素问道:“你只说,可行不可行。”

“你可比我激进得多了。”

“我没想一代就能办完,真要做到这样,没个几百年,恐怕是不行的。连你这样的见识都不肯往前多迈一丁点儿,你顶多往前蹭蹭,何况他人?可你说,这样的世界,好不好?”

谢麟给了一个并不出意外的评价:“很可怕,也有点意思。”

程素素道:“你再看整个国家。”

谢麟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甚至进行了一番推演,最后说:“自然是更好的。”并且如果操作得宜,也可从中获利。谢麟很快就想到了程犀当年提出的关于科考制度的方案来,明显比九品官人法更有利于国,但是作为提倡者,程犀主要是他身后的李丞相可从中得到不少的好处。

“那为什么不去动一动呢?”

“不可大动。”谢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经过程素素数年来持续不断的洗脑,他听了不少高中思想政治课的内容,并且难免受到影响。源自于成熟体系的理论,佐以谢麟自己的经验,当然明白哪样更有生命力和战斗力,也更明白其中的风险。

谢麟想得益,也想规避风险。那么,一个长远的计划,就很合他的心意了。想象一下自己可能规划一个一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宏伟蓝图,并且为它的实现刨第一锹土,谢麟颇有意动。

“见到圣上之后,不要上来就讲,他可不知道什么变化发展矛盾运动……”

程素素满脸喜色地:“好。我就知道你与那些抱残守缺的家伙不一样。”

“我先试试他,看我的眼色行事。”

“好。”

准备带儿子搞个亲子活动的皇帝并不知道,目的地那里,有一对狼狈为奸的夫妇已经给他设好了套。

第247章 帝王之心

皇帝是轻车简从来的。

皇帝的轻车简从与普通人心目中的“轻车简从”相去甚远。宫中先得派人来实地勘察过, 确定了至尊父子在各处的行止, 随同而来的还有张起, 他负责保卫,也得先看好哪里布兵, 哪里监视等等。

此外,谢麟也要准备的是,书院里有不少老师和学生,选哪些露个脸好,以及如何引导皇帝往他想的方向上走。

这么一看, 轻车简从也一点也都不简单。

自打皇帝确定了要带儿子去游乐场玩,到真正成行,已经二十天过去了。在此期间, 程素素也认真准备了自己的发言稿, 能够用上多少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她自认是准备充份的。这个准备充份也是有限定条件的, 她不可能给一个封建帝王上思想政治课,既不需要, 也很危险。

只要指一个方向即可。事情最后发展到什么程度, 那就与她无关了。闹革命什么的, 是很久之后了,她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把握至少有五分以上, 并且绝不是瞎猜。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最迫切的想改变现状的, 一定不是程素素, 而是皇帝。并不是皇帝有多么的开明, 开明当然是有的,更主要的是他聪明。知道自己处在现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变不行,不改变就要完蛋。大臣们可以不求变,大不了换一家老板伺候,只有他不行!进退两难的情况下。皇帝迫切地希望能够破局,无论是什么样的办法。只要有这样的希望,他都愿意去支持。哪怕提议有各种各样的弊端,他都愿意去尝试。

死道友不死贫道,当然是最好的了。就像程素素提出“腾笼换鸟”之后,以陆见琛为首的谢派内部的保守人士瞬间改变态度一样。如果是向外发展,而不需要在内部动太大的手术,皇帝肯定更支持这个,而不是“抑兼并”。抑兼并,是向权贵动刀,里面的风险,一个明智而不刚愎自用的皇帝是非常明白的。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皇帝乐于倾听。程素素要做的,是从皇帝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将自己的方案中有利于皇帝的部分讲明白,同时要将不利于皇帝的部分不是掩饰,而是挑明,让皇帝自己去权衡。

这是源于对皇帝一向表现出来的素质的信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是先帝,程素素一定一个字的废话也不讲,准备好了天下大乱怎么生存、怎么获益。

程素素这个分析对谢麟一讲,谢麟也以为是有道理的。二十天来,谢麟只做了一件事情加重皇帝的危机感。他没有自己上阵,而是诱导皇帝去询问重臣一个问题:“抑兼并从哪开始好?”

没有人愿意从自己的家乡动手,也极少有人公然提及兼并最严重的地方,提到政敌的老窝的概率大大的增加了。

皇帝内心的焦虑又增加了一层。

终于到了皇帝父子驾临的日子,即便是要额外加班的侍卫们也没有怨气出城游玩一次,也是不错的。张起为了保障这次出行的顺利,还许诺了一些额外的好处给这些手下,是以连人带马都很精神。

皇帝父子是着便服而来的,皇帝日常的服饰并没有过多的描龙绣凤,只是缎料更好一些而已,不细看的话,也只是以为是哪家富贵人家父子出游。细看……不认识他们的人也看不大出来。

进了山门,谢麟与程素素早带着上下出来迎接。

皇帝抢前一步,不令他们行礼:“我们父子到老师家里来,难道是来摆威风的吗?”很轻易就博得了书院上下的好感。

论起来,皇帝也曾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如今人到中年略显憔悴,模样依旧很端正。说话一和气,配上他的身份,更令人如沐春风了。

太子已经有点绷不住地跟谢业挤眉弄眼了,谢业向一边歪歪嘴,示意:等会儿带你玩好玩的。太子星星眼地眨了好几下。

皇帝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先与谢麟往正堂上坐下,询问书院的情况,期间与下面的师生答几句话,问了几个准备好的问题,其中以国计民生与北疆军政居多。学生们多半在北疆居住过,紧张之余也都很有表现的欲望,将自己二十日来打过无数次草稿、腹稿的对答背与皇帝。

皇帝对鲍照的兴趣要更大一些,程素素与谢麟对望一眼鲍照是在北疆时间最长且出身北疆的人,皇帝这个举动的意向也很明显了。事先派了人来看过书院,对书院的情况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时候再重点关照鱾照,显然是有意为之。

对答一阵,皇帝便起身,师生按照指挥退下,由谢麟夫妇陪同参观书院。皇帝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指指点点,询问着藏书楼等处的典故之类。太子的手在父亲的掌中跳了好几回,皇帝微笑:“再忍一忍,走远了点儿他们看不见了,你们再去玩儿。”

太子小小声欢呼了一下,又耐心听皇帝问了点北疆的事情。郑重问那个“交换生”的事情,与其说是“交换生”不如说是“轮换生”。问了如何动作之后,皇帝有些愁苦,这个办法不太好推广的,不然真该让一些夸夸其谈的人去开开眼,能打醒几个也说不定呢。

说到北疆,那就好问魏主的事情了。皇帝顺口便问:“夫人尝见魏主,其人如何?”

这个问题程素素早有准备的:“魏主的年纪与我的两个孩子相仿,却比他们成熟得多。”

皇帝道:“阿绍已是少年俊彦了,难道这个魏主还能更好吗?那可真是劲敌了。”谢绍年初被扔进考场做了个秀才,几乎是碾压式的做了案首,毫无疑问,即便在京城这片人才聚集的土地上,谢绍的背景、学识、家族对科考的熟稔,都足以保证他做这个案首。

程素素并不觉得谢绍现在这个案首就能说明什么了,单科考而言,他这都只是才迈出了第一步,何况成材?

不过说到魏主,那也不能太贬低了自家孩子:“魏主的叔伯、兄弟、堂兄弟死了几十个,王庭变乱尸山血海,死人堆里挣扎出来的,没有被吓萎,自然就炼成钢了。我们做父母的,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这样的一条路,慢点就慢点,至少不会在心里积累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阴暗。小时候,还是阳光多一些的好。”

皇帝笑道:“不错。”他就是在他爹关爱下长大的,并不觉得需要手足相残来刷经验值。说完便拍拍儿子的后脑勺:“去玩吧。”儿子拉着谢业就跑掉了,远远传来谢业的声音:“跑错地方啦。”

打发完了孩子,皇帝才继续问程素素有关魏主的评价。

程素素道:“凡经过的事,必有痕迹。魏主么,聪明人,能忍,冷静自持。与他父亲有相似之处,又更从容一点,没有他父亲那么恣意。父子俩都很倾慕我朝文明,有利有弊吧。”

“何利何弊?”

“利么,他们穿上鞋了,不再只是要抢,他们有了野心,就会约束自己。弊也是这个,有了制度,就会更高效、团结。”

这也是皇帝矛盾的地方,魏主父子的做法从长远看威胁更大,但是旧贵族的野蛮杀戮又是眼前以破解的问题,只有让魏主父子存在,与旧贵族内斗,虞朝才能在军事上得到喘息。

皇帝叹息道:“他们父子也都是一时之选,可恨太贪婪。”

程素素低声道:“反过来想,这叫进取之心。贪婪可以遏制,进取之心则不能。”

皇帝诧异且不解地看着程素素,以他的见解,程素素绝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京城里说起程素素,那是一个贤妻,相夫教子很有章法,皇帝却不会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贤妻,当然是啦,你们注意到她会杀人吗?注意到谢麟除了写奏章,十篇小记里八篇给老婆歌功颂德了吗?歌颂的可不是她吃糠咽菜“辛苦的好妻子、好母亲”,是决断,是在政事上给予的帮助,最极端的一个例子,是她供应了一城的粮草,并且守住了城池。这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如果是,皇帝也就不必特地问她对魏主的看法了。

她会伪装,并且装得很好。

皇帝认真地问:“愿闻其详。”

“若不能明白魏人之心、魏国的处境,就不可能真正的认清魏国,不明白敌人,就永远不可能解决问题。贪婪是真,为何贪婪?能够消除贪婪吗?怎么消除?给他们几本书就能达成吗?”程素素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皇帝缓了面色:“当然不能啦,都要活呀。”魏国也是皇帝这些年研究的一个重点,也研究出了一些门道来,比如魏国生存的艰苦,他们不可能停止。谁能带他们有更好的生活,谁就是英雄,更好的生活最便捷的途径无过于南下。

所以皇帝是个很坚决的绝不妥协党。议和的时候他也很明白,并不是太平盛世的开端,而是另一场战场的间歇。

程素素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的明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皇帝也认为程素素确实是有些见识的,也想多听一听,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来,她的见解并不全是被谢麟给灌进去的,多听些不同的声音,于认识事物是有好处的。

很自然的,皇帝又问了程素素对于如今兼并等等的看法。程素素也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这也是贪婪与进取心呐。”

兼并同样是皇帝研究的课题,原因他也弄明白了不少,自不必多言。看兼并的时候,也是恨这些人贪婪,但是在这些人眼里,这就是进取心。

程素素又说:“有些人有心无力,子孙不肖就易破落,但是这些人破落的速度比另一些人积累的速度慢得多。中间差的这些,就要从别的地方找补过来。”这就又说到了人口资源的问题,归到了经济、利益。

皇帝一点头。

程素素道:“对内掠夺就是兼并。”

“还有对外么?”皇帝敏锐地问。

“现在没有了,想有,也不难。”

皇帝道:“穷兵黩武可不是好事。”

“因为没有找到划算的地方吧,多出来的人口总要找到可以安放的地方。”程素素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她也在研究这个问题,封建王朝保守是真的,扩张的天性也是真的!谁要以为封建王朝不喜欢扩张,那就是真心错了。只是没地方好扩了而已。

当然,还有其他的办法,比如,海外贸易。程素素道:“兼并之所以为害,是因为失地的农民多,农民失地,无以为生,就会成为流民。多出来的人得给他们找个安身立命之所,才不致在内为患。这样,能够少死很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