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既生气又感动。
原先寻找许万里的将士现在转为寻找谢辞疆。许万里亦是策马出城,估算了她最可能经过的路径,所幸他在突厥那边的密探没有传来突厥抓了中原女子的消息,这令他稍微心安。
许万里从他掉落的山崖处寻了一条小道,花草掩映间果然有马蹄印,可沿河而寻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反倒是河流对岸突厥地界开始隐隐约约有突厥士兵出现,似乎是听闻许万里在寻人的消息,有些蠢蠢欲动。
大地已有春意,溪边清水映着花间的艳色,他想起时隔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她在那群妖艳舞姬中仍如初雪清澈,无论青黛如何妖娆勾勒,仍掩不住眼底似清泉的纯澈。
山中暮色渐浓,一日行来已到两国互不干涉的公共地界,在这个地方无论杀人放火两国都不可干涉。林间偶有突厥士兵穿过,许万里命将士小心行事,握紧长枪踏了进去。
星光照得这片森林有着幽幽的绿光,寂静的树林里突然燃起火把,这十多年常与他交手的突厥将军拔也伽伴着笑声从重叠的树影间走出来。
身后的将士拔出短刀长枪,在许万里身后做出防备的姿态,拔也伽摆摆手,用不算流畅的中原话笑道:“中原和我部早已交好,许将军不是还收下了我送的舞姬吗,何必刀枪相见。”
许万里漫不经心地望着他:“我中原人信奉君子之交,既是君子,就不会背着朋友暗地里下毒手。”
马贼作乱一事如他所料果真是拔也伽的奸计,要不是新皇登基不足三年,朝政不稳不宜作战,他何必跟这些蛮人惺惺作态。
拔也伽笑笑没接话,环视一番装模作样地问:“听闻许将军正在寻人,不如我帮将军一起找吧?”
许万里也露出虚假的笑容:“拔也将军军务繁忙,就不劳烦了。”
若谢辞疆来过此地,定会被早已在此的拔也伽拿下,如今看这状况大抵是没有来过。他转身离开,夜幕已如墨笼罩下来。
身后火把熄灭,四周只有星光,他心底渐起焦虑,连带步伐都凌乱了许多,一直寻到后半夜,探察的将士回来说交界不远处的山洞似乎有火光闪烁。
他匆匆前往,枯枝掩映的洞口里,那抹熟悉的身影果然蜷缩在火边,火光映着她迷茫又无措的模样,映出眉眼间一点悲伤。
夜幕惊起一声雷鸣,她猛地一颤,抬眼望来,看见他时保持仰头的姿势,本是惊恐的双眼缓缓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
他两三步走近,几乎是半跪的姿势,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四下寂静,她趴在他的肩头,眼角落下一滴泪:“你活着。”她轻轻地笑出声,“真好。”
第伍章
谢辞疆能避开突厥找到藏身的山洞实在令他觉得幸运,带她回城时她像是被吓坏了,一言不发。直到将她送回房间,檀香在暗夜里织成一张白色薄纱,她的声音都显得缥缈。
“对不起。”
他回过头来,脸上是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容:“是我让你担心了,不怪你。”
她眼角泛红望着他,微微弯起嘴角。
因突厥常有异动,当三月的桐花落尽时,许万里上书皇帝出兵讨伐,令其彻底臣服中原。朝中的主和派一片反对,一向不喜战事的皇帝此次却应下了许万里的上书,半个月之后,军资以及军粮从京中运出,开始为征战准备。
突厥似乎也嗅到一丝森严,经常出没边关的突厥士兵没了踪影,听探子来报,拔也伽开始练兵扎营,两国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
许万里镇守琅玡关十余年,军中的将士有虎狼之名,这在人们看来是一场不会输的胜仗。每日忙完军务后他都会抽出时间陪谢辞疆,那个活得胆战心惊的姑娘渐渐开始不在深夜里哭泣,开始朝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五月初七,许万里以左翼军阵前叫阵,右翼军突袭突厥营地,试探突厥兵力,但突厥似乎早有准备,两面迎战,两军未分胜负,各自退回驻地。
当夜,拔也伽率军偷袭琅玡关换防点,换防士兵临死前及时放出示警烟火才得以阻止了这场偷袭,未有大片伤亡。
许万里同拔也伽交手多年,早已熟悉他的作战方式,如今这两场交手他似乎都有备而来,倒像是十分清楚琅玡关的战况。
城里出了奸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只是许万里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谢辞疆。
暗中探察的士兵将她押到后殿时,他什么也没说,挥手命人退下。偌大的殿堂只余他二人,她低着头站在烛火投下的阴影里,袖下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他立在高台之上,玄色衣领衬着黑沉的脸,烛台映在双眸之中,似两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告诉我原因。”
如今的许万里,才真正令她见识到什么是十年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她仍是低头的模样,像是逃避似的后退两步。
头顶响起冷笑,他已在她面前站定,她微微抬眸就能看清他紧握的双拳。
“还需问什么原因,你还能是为了什么。为了救出家人,无论做什么你都愿意,这是你曾经说的话。谢辞疆,我曾经还真是高看了你,为了所谓家人,竟能置国家和百姓于不顾。”
他的嗓音似冰雪之箭戳入她的心口,令她在这初春暖阳之天也觉得冰冻三尺的寒。她的双肩被他紧紧箍住,他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你的家人重要,这染满我大晋将士鲜血的琅玡关就不重要吗?他们付出生命想要守护的家国就可以因你一念之私而遭受突厥铁骑的践踏吗?”
他对着她吼出这些话,似有将她一口口咬碎的愤怒。他拿一生来守护的山河,在她眼里竟是如此廉价,这令他如何不气。
她紧咬着发白的嘴唇,眼角却缓缓掉下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他的鞋面。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半天,忽地将她揽入怀里,她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心口,听见他沉沉的,却满含心疼的嗓音。
“你想要救你的家人,辞疆,我帮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以这种方式救出他们,你也会愧疚一生对吗?”
她轻轻地点点头,头一次伸手环住他的腰,这样紧紧抱着他,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怕。
五日之后,许万里再次率兵进攻突厥,拔也伽领军迎战不敌后退十里。回城的时候,许万里在城外看见立在城墙上等他归来的谢辞疆。艳色凌霄大朵大朵匍匐在她脚下,衬着一抹紫色的裙裾。
他想,这个姑娘,他一定要让她安然度过余生。
不久之后,朝廷的粮草物资陆续到达。两国即将于长芦交战,出征的前一夜,许万里陪谢辞疆在庭院赏月。
在她面前,除了那一日,他永远都是风流公子的模样。他取下贴身携带的玉珏放在她手上,望着天上又白又大的月亮说:“等这次彻底攻破突厥,我便卸甲,同你在孤雪山下修间屋子,每年冬天都陪你去看桐花。你喜欢雪狐吗?我可以剥了它的皮给你做衣服。”
真是想想都令人觉得向往的美妙日子。
她微微垂眸,看着手中荡漾的清酒:“许万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们明明该是仇人。
他撑着头,落下绣着茂林翠竹的袖口,一副怀念的模样:“辞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
她抬起眼睛,手指紧紧地扣住酒杯:“记得,在你父亲的灵堂上。”
她本意并不是随谢真去拜祭官友,只是总被关在家里,因此想出门走走,便求了谢真带她一起。那是她第一次参加白事,说不怕是假的,她躲在院中那棵金桂树后,却看见灵堂前似冰雪的少年。
他同京中那些纨绔子弟都不一样,他有挺拔的身姿、坚韧的性格,还有明明难过到极致却强忍着不哭的倔强神情。
她随着他来到湖心亭,他半跪在满塘莲叶间,埋着头,肩头耸动,她想他应该是在哭吧。她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过分的话,于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代父亲道歉。
他却耳尖地回过头来,通红的眼,紧咬的牙,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可她并不觉得害怕,她走近他,轻轻拍拍他的肩,是如二月春莺的嗓音。
“对不起,别哭了。”
她从袖口掏出酥糖,郑重其事地放到他手里,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像一抹暖阳:“这个给你吃,吃了甜的,就不难受了。”
那天的阳光,那颗糖的味道,她看着他时眼底清澈温暖的笑意,他一刻都不曾忘记过。
夜风吹来凌霄的花香,他斟了一杯酒饮下,在她回忆的神情里缓缓摇头:“不,辞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远比你知道的早。”
许万里年少时是太子的伴读,他在三月宫墙里第一次遇见像泉雪一样清澈的少女,她总是躲在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所有人露出温柔的笑脸。
但这样温柔的姑娘,却在他们演武时偷看,一双眼睛像不安分的春鸟,待他们演武结束离开后,果然偷偷前往拔剑,却因剑柄太重落下来砸伤了脚。
他以为她会哭,她却只是皱眉揉了揉脚背,随即一蹦一跳地离开,像一只白色的兔子。当夫子在学堂上念起“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时,他眼前便闪过她的模样。
他们在慢慢长大,他们的父亲逐渐水火不容,谢许两家绝无结亲的可能,他收回所有的心思,却十年如一日地关注着她。
哪怕父亲之死与谢真脱不了干系,可他知道那个纯澈的姑娘是无辜的,他说他不恨她,那是真的。
爱都来不及,怎么会恨。
外人都说他沉迷女色,是啊,自很多年前起,他便沉迷于她的美色再难自拔了。
月色如霜,投在他漆黑的眼里,他看着她,是那样深情的模样:“等我回来,用战胜突厥的战功向皇上求情,换你家人平安。辞疆,等我回来。”
第陆章
长芦之战,两军激战三天,许万里久等军资不到,之后探子回报半途被突厥所截。为了减少负重,此战许万里未带足军资,本以为朝廷援资会按时送到,谁知突厥竟又知晓路途截下,眼见这场胜仗渐有败象,本该镇守山海关的安王却率军而来,像是了解突厥接下来所有的作战计划,一日之内便打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七日之后,晋军凯旋,许万里回到琅玡关,得知谢辞疆被朝廷发现扣押回京的消息。
他甚至来不及卸下那身染满鲜血的盔甲,一刻也不曾耽搁地奔赴京城。风霜刮破他的双颊,刮伤他的双眼,他不眠不休地赶回上京,回到那座十年不曾回来的宫墙,却被早已等待在此的禁卫军拿下,关入天牢。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关心自己为何会被关进牢里,他只是在担心那个傻姑娘,他爱的姑娘。
一日后,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姑娘。
她站在牢门外,有精致的妆容、华丽的衣裙,还有眼底淡淡的悲伤。
“对不起,许万里。”
似乎自他们相遇以来,她一直在说对不起,而如今,他终于明白她对不起的是什么。
自三年前新皇登基,外戚干政,手无实权,皇帝为了收回集权,开始对在朝堂上极具声望的谢真出手。若要集权,最好的对象当然是掌管十万大军却毫无背景的许万里,可他军功威望在身不能轻易动手,皇帝只能转为对付谢真。
什么党争争权皆是陷害,皇帝想让你死,自然有的是手段。直到谢真一家下狱,谢辞疆因是六公主挚友而得以向皇帝求情,那个心思阴毒的皇帝想到曾经还是太子时作为自己伴读的许万里,想到他少年心性曾向自己透露对这个姑娘的深情,于是有了一个交易。
陷害许万里通敌谋反,若证据确凿,令天下信服,令十万大军心甘情愿臣服于他而不为将军不平。想救谢家,就拿许万里来换。
她答应了,她不爱他,陷害这样一个还是自己仇人的人,又如何呢?
她以寻他为名找到拔也伽假意通敌,要求是攻破晋城后救出自己的父亲,拔也伽毫不怀疑地答应。她发现许万里寻来的身影,躲到山洞之中,假装相遇。她又模仿他的笔迹和突厥传递书信,告诉拔也伽晋军军资的运送路途而获取拔也伽的信任后,拿到突厥的作战计划又转而传递给皇帝,令安王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赶来,不仅抢了许万里的战功,甚至给他扣上奸细之名。
皇帝不能在琅玡关内对他出手,所以利用谢辞疆将他引回京城,请君入瓮。
一切只是一场骗局,她说为了救出家人,她什么都愿意做。她做的不是通敌突厥,而是置他于死地。
她想,他算什么呢。
天牢光线晦暗,他在阴影中抬头,并不能看清此刻的表情,她只是听见轻轻的、带笑的,犹如冬月冰雪的嗓音响起。
“辞疆,你爱过我吗?”
她蹲下身来,就和他隔着一扇牢门,声音是那样无情:“从未。”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纯澈的姑娘了。
五日之后,许万里通敌的文书被昭告天下,在他的书房不仅有与突厥将领拔也伽的书信往来,还有彼此的信物坐实他通敌之罪。若不是安王及时赶到,突厥的铁骑便踏过了琅玡关。天下哗然。
谢家查明陷害真相,虽被释放,谢真却因此事再无心朝政,告老还乡,携一家离京。皇帝收回兵权,又打压了谢真在朝廷上的势力,所谓皆大欢喜。
那个叛国的将军,他会如何死去,已无人在意了。
谢家离京的前一天,谢辞疆只身入宫,面见了皇帝。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当她离开时,望着头顶那轮荒寒的月,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尾声
茶舍一时静寂无声,他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水波荡漾的茶盏眉头越皱越紧。
已变为清澈之水的茶盏仍有画面继续展现。
是那样荒寒的一个夜,说从未爱过他的女子跪在皇帝的脚下,不住地磕头求情,求皇帝放他一条生路。
她说,如今许万里名声已臭,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卖国通敌的罪人,兵权已被收回,他的生死已不重要,只要放他安然离开,那些她与皇帝来往如何陷害许万里的书信她会立即销毁。一旦许万里死去,书信就会被她早已安排的人公之于众。
她果然还是为他留了一条后路。
若书信流出,皇室对许万里所做的陷害之事便会暴露,届时的局面势必难以处理。就算皇帝心有不甘,也只能按照她的要求放许万里离开。
只是遭受了严刑拷打的他忘记了一些事情。他只记得要逃离上京,逃离朝廷,记得他曾与一个人有过约定。
他们约定在孤雪山下盖一间屋子,看尽秋日,赏遍桐花。
而那个明明陷害他又不顾一切救他一命的姑娘呢?
他向流笙问出这个问题。
“那个姑娘啊。”流笙笑了笑,看向风雪四溢的天,“她竟敢威胁这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人,你说她能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皇帝派去的杀手找到她时,她就站在孤雪山上的那棵桐花树下。
他透过晶莹茶盏,能清楚地听见她的嗓音:“我答应陪你看这桐花,便不会食言,我会在这里,永远陪你。”
最后的画面,是迸溅的鲜血染红了树冠枝丫,那个姑娘睡在树下,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他笑了笑,将面前的热茶一饮而尽,像是没有半分悲痛:“多谢你让我想起一切,我该去履行约定了。”
他走出茶舍,走进风雪,走向那个口是心非的姑娘。


第2卷 忘川·长谙
半山荒寒月,不照长安人。
第壹章
春起晨时,青白竹舍隐在霏霏烟雨间,似一幅泼墨山水画等人揭开。当竹林间响起轻碎的脚步声,寂静茶舍已传出淡淡的茶香,房门无声而开,女子缥缈的嗓音伴着晨风而来。
“忘川的茶只给有故事的人喝,你说给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入地,无论古今。不知姑娘今日来此,带来什么样的故事?”
来人在门前站定,一袭白衣衬着满头的白发,似从阴司归来,没有半分人气,唯一的颜色唯腰间一根束腰的黑稠。
“我的故事…”她缓缓踏入茶舍,在窗前落座,周身萦绕一抹药香,令人神清心怡,“便要从这满头白发说起了。”
第贰章
暮春四月,海棠初放,三年一度的试医大赛即将在云水举办。若是能在比赛中脱颖而出,便有机会进入药圣家族的东方城学习医术,这是所有医者都梦寐以求的机会,长谙也不例外。
进山的路因昨夜一场雨有些湿滑,草滴雨露间青苔斑驳,白丝软鞋在石阶上留下不深不浅的一道轮廓,惊起花间的蜂蝶。
历年的云水之赛都会吸引无数医者蜂拥而至,凡为医者,皆希望有妙手回春之术,掌握起死回生之法,而传承千年、历有药圣之名的东方家族,便具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不仅在江湖上备受尊重,朝堂之上也不乏背景,听闻大晋建国之初,御驾亲征的先皇便带着当时的药圣东方兮四处征战,多次于死路逢生。大晋建立之后,东方家族尽享尊荣,以云水为依筑东方城,令天下医者慕名而来。
长谙将一株青栀扔进药篓,望着雨雾弥漫的深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竞争残酷,三年前她便因药材不足连第一轮比赛都未进入,东方城挑选人才虽不看家世,却不会好心为参赛医者提供全部药材,疑难杂症,从诊断到医治皆由自身完成。
她自小立志悬壶济世,东拼西凑地学习医术,多年下来竟有小成,而她所有用来医人的药草,皆是从这座传闻住着山鬼的深山中采摘而来,不过她没遇到山鬼,野狼倒是撞见了几头,若不是猎户经过,恐怕她早已命丧狼腹。
为了不日后的比赛,如今她只得步步深入,希望能在这座深山中采到所需的珍贵药草。
天色渐暗,当她于野花乱草间起身时,落日已没,星月渐起,寂静深林响起鸟雀扑棱翅膀之音,头顶响起孤鸦凄凉的叫声。
回头已望不见来路,她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荆棘刺伤了脚踝,踏出半人高的灌丛,大片古木之后隐有火光闪烁。
她离得近了,方看清那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泥塑神像的下方正燃着一堆篝火,火边坐着一位青衣少年,火光映着半张姣好的侧颜。
漂亮的事物总会让人减少恐惧,她轻手轻脚地踏入门口,略显局促的嗓音响起:“请问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吗?”
火堆跳起一抹火星,浮云在头顶散开,门外高悬的明月洒下一地的清辉,少年在月光下缓缓回头,衣上绿萝织锦,袖有茂林修竹。
他静静地看着她,似月华清冷的一张脸,声如山泉:“我也是借住,你若要问…”指了指身后的山神像,“问他。”
冷冰冰的语调却莫名让她觉得亲近,她取下药篓在火边坐下,从药篓里挑了几株药草压碎敷在脚踝伤口上。
她做这些的时候,少年仍静静地望着她,眼里没有半分情绪。
她却并不害怕,朝他露出笑容:“真开心能在这里遇到人,我叫长谙,你叫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夜幕下的明月,片刻:“阿月。”
夜晚的山林更显阴森,她有些害怕,不动声色地靠他更近一些,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花木清香。
“阿月。”她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微微偏头看他被火光映红的侧脸,“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火光照进他冷泉般的双眸:“等人。”
她笑了笑,并不打算继续追问他的隐私,拨弄着火堆自言自语道:“我是进山采药的,云水的试医大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没有钱去商市买药材,只能靠自己了。”
他似在思忖,片刻之后抬眸道:“我知道有个地方草药很多。”他起身望着她,“去吗?”
她眨眨眼,“扑哧”笑出了声。她想,这个人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还蛮热心的嘛。
她似乎完全没想过要提防眼前这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她跟着他踏入夜色,在这荒野山林竟也觉得心安。
阿月好像对这里的地势很熟悉,穿过密林的幽道,一片山谷在眼前出现。入目是大片枯败野花,夜幕一颗星子也无,清月隐在重重浮云之后,谷内却有明亮的光辉。
她环顾四周,像是怕惊醒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片刻之后,惊喜的嗓音顺着夜风响起。
“是白梗!阿月你看,这株白梗起码有一百年了,天啦,这可是宝贝!”
随着她的喊声,更多的珍贵药草在月光下似雨后春笋冒了出来。月上中天,她踩着枯败花草跑到他面前,双颊因激动微微泛红,嗓音却明朗:“这地方是仙境吧?是仙境吧!”
他看了眼她背着的药篓:“不多采一些吗?”
她抿着唇摇头,双眼满是笑意:“不能贪多,能拿到这些我已经心满意足了。阿月,谢谢你。”
夜风夹着花木清香拂过他半片衣角,少年袖襟间的青萝绿蔓似攀着花香生长,晃了她的眼。
回到山神庙后她便沉沉睡去,身边的火堆燃得正旺,令她在这寂静山林也备感温暖。
翌日一早,阿月提前醒来,用硕大的荷叶打来供她洗漱的泉水,日光透过树叶罅隙照亮草间晨露时,他已将她送到下山处。
斑驳的青石台阶蜿蜒山下,他站在逆光里,脚边匍匐着无名野花。
“阿月,你不和我一起下山吗?”
他摇摇头:“我在等人,不能走。”
她不强留,朝他挥挥手:“阿月,我一定会赢得比赛进入东方城。你若想找我,就到云水来,我在那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