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轻轻地点点头。
第叁章
云水初试那日,暮春天气下起了细雨。初试地点就在东方城的一座别院,偌大的庭院已安排了从各地而来患有疑难杂症的病患。对于医者来说这是三年一次的比试,对于患者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就诊机会。
长谙接手的病人是风寒之症,但嘴唇青黑,眼白泛黄,伴有中毒的症状。一番诊治下来,她写下药方开始煎药,那些在山谷中所采的药草果然派上了用场。
她在火光中摇着扇子,又想起那个叫阿月的少年。她想,下一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身边的药篓被踢翻时,药罐方才沸腾,她抹了一把鼻尖的雨水,抬头看见围在身边的几名壮汉。药篓里几株珍贵的草药被其中一人握在手里,那人眼露贪婪。
长谙终归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她像一头小狼扑上去想抢回药草,却被一脚踢倒在地,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抢走了药材,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没了药材,饶是她找出病症所在,仍不能治好病人。翘首三年的比赛,又夭折在初试时。她抬头望了眼细雨沉云的天,眼角泛红,却只是揉一揉,沉默地将摔碎的药罐收起来。
一双墨色的云靴停在她眼前。她的目光寸寸上移,扫过不染半点泥水的白衣,素色伞面在来人面上覆下半寸阴影,衬着他嘴角一抹关切的笑意。
她认得他,东方城的少主东方宁。
这是她想要进入东方城的第二个原因。两年前的仗义相救,白衣公子的容貌便再难忘记。她时常在江湖上听说他的事迹,医术高超,侠义心肠,是许多窈窕少女的心仪之人。
她保持仰头的姿势望着他,他的嗓音伴着雨声飘下来:“又叫我撞见你被欺负了。”
他竟然记得她!
她不知此刻红晕是否爬上脸颊,但开口说话时却有些结巴:“还…还好啦,我…”
她被他带着笑意的嗓音打断:“你要这样蹲着看我多久?腿不麻吗?”
她面红耳赤地起身,却冒冒失失地撞到他的胸口,一时间药香将她笼罩,她听见他含笑的声音:“长谙,两年未见,你长高了。”
春雨渐停,她揉了揉泛红的鼻尖,望了眼日头半探的天色,轻轻地笑出了声。
东方宁看了看空无一物的药篓,又替她的病患诊治一番,神情有些严肃:“他的病要用到长参、红赤、枯钼荷,这些药材价格可都不菲,按规矩,我不能出手帮你。”
说话间,她已经背起药篓,将长裙卷在膝间,露出一双染满泥水的黑靴,见他投来疑惑目光,她淡淡一笑,笑容里自信飞扬。
“宁少主,下一次我们在东方城见吧。”
他微微眯眼,看着她背影渐远,露出莫名的笑意。
春雨连绵,山路难走,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山神庙,日头已没入山峦,庙宇被镀上一层破碎的金芒,而金芒之中青衣少年逆光而立,似乎下一刻便要羽化。
她没想到能在这里再一次遇到他,连带着脚步都变得欢快:“阿月,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回过身来,依旧是冷冰冰的两个字:“等人。”
她心生好奇,却仍没有追问,只是将药草被抢一事说给他听,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接手的这个病人所需的几味药草那一晚我曾在山谷中见到过。”见他不说话,她语气有些急迫,“等我进入东方城,我会把采走的药补上的。”
他垂眸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向通往山谷的那条幽道,半片衣袂扫过她的手背,携着清风凉意:“我带你去。”
眼前的少年清冷寡言,可自她第一次遇到他,她便心生依赖。她似旧友一般和他说起她在云水的遭遇,被抢走药草怎么会不委屈,可她的委屈从来都无人可说,她便也学会了沉默。
他安静地走在前面,似乎没有听她说话,她想,他应该觉得她很烦吧。渐渐地,深林便只余树叶轻簌。
他突然停下脚步,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他的后背,茫然抬头时,听见他淡淡的声音:“怎么不说了?”
她有些发愣:“我以为你没在听…”
他似乎笑了一下,却似错觉,仍是没有情绪的语气:“你说你自记事起就是一个人,但你记忆中曾有一个人对你很好,你一直在打探他的下落,他可能是你的父亲。”
不知不觉,她竟已絮絮叨叨地将自己的身世说了出来,她从未对谁袒露过这些午夜梦回时才会流露的心事。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地说:“可能是我的错觉吧,若真是我爹,为什么他从没来找过我呢?”
阿月的背影僵了一下,他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眸子似墨浓郁,令人难窥一二。
采完药回到山神庙,阿月打算赶在日落前送她下山。凉春的山花衬着大片落霞,他清冷面孔覆上半寸黄昏的光影,竟也生出几分暖色。
她愣了一下,开口道:“明早再下山吧,我在庙里,陪着阿月。”
她不知道他在等谁,可他孤零零地在这寂静的深山,露出冰冷又倍加珍重的神色,她看在眼里,莫名心疼。
他在岚岚山雾中望过来,眼里似盈上笑意,嗓音却低沉:“好。”
这是他们在山神庙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夜晚,火光照着她说话时生动的面孔,能看清她上挑的眉尾,还有含笑的眼角。
后半夜她渐有困意,他不动声色地离她更近一些,令她倒过来时刚刚靠上他的肩头。她的黑发从他心口垂下,鼻尖缭绕淡淡的幽香。
他透过破旧的窗棂望了眼夜幕的白月,月光照下来,将他和身旁的姑娘笼罩。
翌日一早,他送她下山,她踏下最后一阶青石台阶,终于忍不住转身问他:“阿月,你到底在等谁?”
他距她十步台阶,身后晨雾弥漫,草色渐深,他垂眼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声音似冷泉清月:“我在等心仪的姑娘。”
第肆章
云水的比试进行了十日,在长谙的精心照料下,病患渐有起色。似乎是东方宁打过招呼,别院的巡防加强了许多,没有再发生抢夺药草的事情。十日之后,赛事收尾,长谙终于入选。
东方宁随自己的父亲站在高台之上,一眼就看见为数不多的人群中背着药篓的长发姑娘。她有着决不屈服的神情,还有微微含笑的眼睛。
东方城的比试只有两轮,相比于初试的医术考验,最后一轮的医识考验就显得轻松许多,凡是医学世家,谁不是从小就捧着《本草经》当作《三字经》来背呢。
可这恰好是长谙的软肋。因为没有背景,只凭着喜爱钻研医术,同走乡郎中虚心请教,对于这些常人都熟记于心的医识她反而不够了解。
当她结结巴巴地应对完长老的考验,长老的语气果然失望,挥手让她退下。高位之上的东方城主突然开口,苍劲的声音传到她耳边:“你叫什么名字?”
大堂一时寂静,她轻声开口:“长谙。”
东方城主吹了吹茶,已有皱纹的眼角盈满了笑意,声音却淡然:“长乐平安,是个好名字。”
她微微抬眸打量这个东方城最尊贵的长者,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听他开口道:“这个小姑娘聪明伶俐,将她留下来吧。”
大厅之上众人神色莫辨,他看向她,威严却不失亲和的嗓音响起:“准备一下,明日拜入东方城。”
直到众人皆已散去,她仍未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白衣翩翩的东方宁站在她面前,哭笑不得地挥手:“醒神了。”
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说:“我竟然通过了,我竟然真的成为东方城的医者了。”
东方宁有一双秋水含笑的眼:“既然心愿达成,我们去翠玉轩庆祝一下。”
来自心仪男子的邀约她本不该拒绝,可在接二连三的喜悦之下,她脑海中却突兀地闪过阿月清冷的面孔。她后退两步:“改日吧,我还有事。”
她提着裙角跑出房门,曦光在她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带着初夏热烈的光芒。
她并不知道阿月会在山中等到什么时候,或许他已经等到了心仪的姑娘,离开了那个地方。可她此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几乎让她忘记他们只是见过两次的陌生人,除了他的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
仍是那条斑驳的青石台阶,仍是那座破败却温暖的山神庙,只是这一次她没有见到阿月。她在庙里等了半日,直到明月高悬,光辉缭乱,只得怀着遗憾离开,穿梭在寂静林间时,身边响起几声狼嚎。
她吓得慌了神,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夜风卷着花香拂过发端,那是她所熟悉的花木清香。
“夜行山路,不害怕吗?”
月光下,阿月就站在五步之遥的地方,月色衬着青衣,眉目清冷如旧。这是她第三次见到他,眼底却有百转千回的情绪。
她扶住一旁的高木,稳住发抖的身子,嗓音却含笑:“阿月,我进入东方城了。”
他缓步走近,没有情绪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她点点头,下一刻花木清香已近在鼻尖,她能感到他的手缓缓搭在她的肩上,有着温柔又小心翼翼的力道。
“你在发抖?”她还想故作镇定地摇头,他的手指却已横过她的肩膀,落在她的腰间,她的身子凌空而起,清冷嗓音响在耳侧,“别怕,长谙。”
她想回答他“不怕”,眼角却开始泛红,嘴角溢出哭声,却被她抿唇压住了。
他脚步顿了一下,在凉白的月色中低下头来,几乎挨着她的鼻尖:“害怕的话,可以哭出来。”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可以哭出来,在我面前哭出来。
她终于没忍住放声大哭,在这万籁俱寂的山林里,只有她哭泣的声音,像风盘旋在他耳边。
他抱着她一步步踏下青石台阶,在最后一阶处将她放下。衣袖似风拂过她的下巴,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的眼角,轻轻替她揩去眼角的泪意。
“回家吧,长谙。”
她伸手握住他半片衣角,想说什么又止住,片刻,支吾道:“阿月,你还没等到你心仪的姑娘吗?你已经等了这么久,她会不会不来了呢?”
他与她隔着一级台阶,她需要仰头看他,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他微抬的下巴,还有襟边栩栩如生的翠竹。
他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将手掌覆在她的头顶:“长谙。”他叫出她的名字,带着月色温柔,“你要小心。”
她偏着头茫然道:“小心什么?”
身后山林拔地而起一股狂风,吹得山雾弥漫,叶声簌簌。她在青石台阶站了许久,茫然的神情从面上一点点褪去,最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离开。
第伍章
拜入东方城的过程很顺利,唯一令她不安的是一直注视着她的东方城主,她不明白这个身居高位的长者为何会对她如此关注。
回到已安置妥当的庭院,东方宁抱着一摞泛黄的书册在等她:“这是我根据你的情况挑选出来的医书,不懂就来问我。”
她没想过有一日会被东方宁如此温柔相待。
可并没有想象中的雀跃,她接过书册低声道谢。他掸掸衣袖,俊朗眉目溢出笑意:“我带你在城里逛逛吧,东方城不仅医者出名,奇花异草也是一大赏景。”
她想到莫名对她关注的东方城主,点了点头。
正是初夏盛景,花药开得正好,穿过大片奇异的白紫花木,东方宁介绍说此花是从何地移栽而来,存活又有多不易,药效奇好可医何种症状,但她完全没有听,直到穿过花径来到一塘莲湖旁,她终于开口问他:“宁少主,你可知东方城主为何会将我留下来?”
他在藤蔓间俯身,撞落几株紫藤花瓣:“你心神不宁,就是在想这个?”他的手指接住几瓣落花,“爹不是说了吗,你聪明伶俐,医术出众,是个好苗子。”
她定定地看着他:“宁少主,那些话,我不会信的。”
他畅声大笑,眉毛微微挑起:“那我说是我拜托爹将你留下,你可会信?”
她仍是摇头。
他笑叹一声,揉揉她的头发:“你真是个有趣的姑娘。爹会将你留下来,自有他的深意,若他想告诉你,你自然能知道。”
她有些别扭地偏头,看向莲塘初放的重瓣白莲,阳光照进波光粼粼的水面,竟让她有些目眩。风吹起湖心亭白色的帷幔,吹醒睡在莲叶之下的红鲤,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她却莫名生出几分熟悉感。
不仅此地,整个东方城都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想不通是为什么,索性不想,安心在城内修习医术,日子过得平凡,而意外出现在六月的一个雨夜。
一群黑衣人在倾盆大雨的夜里闯入她的房间,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被打晕。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她是被疼醒的,四肢有冰凉之感,能清晰感觉到鲜血从体内一点点流尽,她竭力睁开双眼,只看见昏黄灯光映着房梁模糊的雕纹。
生机在随着鲜血流逝,她竟还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计算自己在这样的伤势下还能坚持多久,是否能等来救助之人。
可谁会救她呢?一直以来,她都是孤独一人罢了。
四周寂静,鲜血滴落,她终于再难维持神志,缓缓陷入黑暗。只是在光明彻底退散的那一刻,鼻尖传来花木清香,她似乎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花香可真好闻啊,令她竟也不觉得疼痛了。
黑暗将她淹没,眼前却突兀撕开一片光亮,发出一声呻吟,她似从梦中乍醒,深深地喘出一口气。
她还活着。
她被人抱在怀里,手脚冰凉,可心在剧烈地跳动,她低低地咳出声,正抱着她疾驰的人顿下脚步,发抖却关切的嗓音响起:“长谙?”
是东方宁的声音。
她勉强睁开眼,头顶明月高悬,在密林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万籁俱寂的山林,只有他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长谙。”他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竟带着微微哭腔,“太好了,你没事。”
借着凉白的月光,她看清他胸前心口的斑斑血迹,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
“谢谢你救了我。”
他抱着她,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肩窝,嗡嗡的嗓音响起:“长谙,对不起。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我们就回家了。”
醒来的时候她睡在自己的房间,满室浓郁药香,神色憔悴的东方宁单手支额似在小憩。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记忆中受了伤的四肢没有任何不适,似乎那样接近死亡的一幕只是一场恐怖的噩梦。
东方宁被她惊醒,匆匆忙忙端了药让她服下,又替她把脉诊治一番,终于露出释然的表情。
她怔怔地看着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遥不可及的心仪男子是从何时开始竟离她如此之近。
下午时分,身份尊贵的东方城主也来探望她,令她受宠若惊。从他口中她得知,前夜有匪徒潜入东方城妄图偷药,至于为何会对她下手,原因尚未查明。
他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不过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好好养伤,不要多想。”
经过这样一场浩劫,长谙在东方城的日子突然变得优越起来。无论是东方宁还是东方城主,都对她有着异于常人的关怀,竟令她有一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笑错觉。
东方宁曾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梦想似乎已经实现。他常陪着她修习医术,她习惯进山采药,他总是陪着她,在那条青苔斑驳的青石台阶来回上下。
山林一如既往的幽静,唯一的不同是朝北的半山树木全部枯萎,她在山脚抬头望去,一边绿意盎然,一边枯木凄黄,竟也成了赏心悦目的奇景。
东方宁接过药篓,关切地问道:“长谙,你在看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蜿蜒而上的青石台阶,近乎梦中的呢喃:“谁在这里,等过谁呢?”
参天古树在风中摇晃枝叶,像是无声的回答。
第陆章
长谙开始常在夜里梦见一些陌生的画面,时而是中年男子模糊的笑脸,时而是青衣少年孤寂的背影,竟让她分不清梦与现实。
夏日的莲塘池光潋滟,不知从何时起,她喜欢坐在这里发呆,好像曾有无数个日夜,她都在这里戏水赏莲。
那些越来越深刻的熟悉感,终有一日在东方城主那里得到了解释。
他目露怜惜,叹息道:“长谙,你还没想起来吗?东方城,曾是你的家。”他指着莲塘对面那座石雕,“还记得吗?我曾背着你爬到雕像上去数星星。”
她闭上眼,在他的一言一语中,一点点回忆起过去。高大的男人背着小小的她,看遍东方城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这座尊贵的药城,是属于她的家。
“你的父亲与我是故交,他死后你也失踪了,我找了你很多年。你还记得宁儿和你在这里玩闹时将你推下水的事吗?”
他面上浮现怀念的笑意:“宁儿第一次受罚便是因为此事,你还因此足足一个月都不曾和他说话。”
所以他才会将她留下来,给她足够的关怀。只因她曾是东方家族走失的姑娘,有与她早逝母亲九分相像的容貌。
她望着湖光池水,良久,颤抖地问:“我爹他…是怎么死的?”
东方城主看向别处,语气低沉:“长谙,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你只需像你父母期望的那样,长乐平安。”
再一次进山采药已是盛夏,山外日头毒辣,山内却清凉幽静。她一步一步踩上青石台阶,在石阶的尽头处,青衣少年孑然而立,修长背影与梦中的画面渐渐重合。
她在原地站定,冰冷的眸子映着绿影,渐渐盈上笑意,她对着他的背影道:“真开心能在深山里遇到人,我叫长谙,你叫什么?”
他在绿光中缓缓转身,脚边花草衬着衣袂上的枯黄颓叶。他有冷泉清月的一双眼,苍白如雪的一张脸。
“阿月。”
她拍拍药篓,含笑地问:“我需要一些珍贵药草,但是我不熟悉山路,你能带我去吗?”
他静静地望着她,好半天,轻轻点头。
他带着她来到一个花草枯败的山谷,谷内药香四溢,她很容易便找到几株需要的药草。待她采完,阿月陪着她下山,就在那条长长的青石台阶上,她突然顿住脚步,回身笑意盈盈地问他:“阿月,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日光照着他苍白的面容,一丝血色也无,他仿佛疲惫极了,闭了闭眼,然后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没有。”
绣着枯萝黄叶的衣袖却微微抬起,颤抖的手指将要覆上她的头顶,却被她察觉一把握住手腕。
她仍是笑着的模样,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又要抹去我的记忆吗?”
他垂眸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微微皱起眉眼:“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微仰着头,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一日一日,一点点想起了全部。”
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相遇是何时,采药的少女,偶遇的少年,他总是沉默寡言,以等人的借口陪着她度过山林可怕的夜晚,将她带到长满药草的山谷,翌日又将她送下山。幽深的山岭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毒蛇、野狼、猛虎,她遇到过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会出现,替她抵抗一切危难。
她在他的保护下度过这十几年的懵懂岁月,却在每一次下山时被他抹去了记忆。每一次于她而言的初见,于他都不过是重逢。
她闭了闭眼,这些年比谁都坚强的姑娘,此刻却再也忍不住眼角的泪水。
“能想起的第一次相见,是那个大雪天吧。你烧雪水给我喝,你说喝了雪水,会像雪一样白。”
“你说你没有名字,因为我喜欢月亮,你便以月为名。”
“在山脚遇到野狼那一次,是你先抱着我逃走,放在了猎户会经过的路上,我记得荆棘刮伤了你的手背,你却笑着对我说不疼。”
“每一次你都告诉我,你在等人,每一次我都会问你在等谁,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像是难过得不能自已,长谙颤抖的手指捂住眼睛,眼泪却仍从指缝滴下来,“你在等我。”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些被他抹去的记忆又再次回到她的脑海,可她终于能明白每一次见到他时莫名的心安与信任,她以为这些年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原来他一直都在啊。
像夜幕下温暖的月光,时时刻刻将她照耀,护她长乐安康。
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寸寸下移,直至与他十指相扣,她满脸是泪地望着他,笑容却明朗:“是山鬼还是神仙,都没有关系。阿月不要再躲着我了,好吗?”
他抿起毫无血色的嘴唇,眼底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颤抖而沙哑的字语:“好。”
第柒章
七月初七,长谙一大早便进山,不同于往日采药的装束,她有着精致的妆容和美丽的衣裙,七月乞巧,她想要阿月陪她下山。
他站在山神庙前,衣袖如枯蝶贴着孱弱的身姿:“长谙很想和我一起下山游玩吗?”
她仿佛没察觉他的虚弱,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含笑说道:“我想和阿月一起放花灯、猜灯谜、买好吃的零嘴,就像世间所有的恋人一样。”
他垂眸看着她,不爱笑的面上缓缓绽出笑意,弯着嘴角,是温柔的模样:“既然是长谙期望的,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