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翻开来,见纸上墨书笔致外张蕴华,颇有些颜筋柳骨,王右军的矫龙之态。心下里喜欢,低低叹道:“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高人,让本王开眼了。”
宝玉噗嗤一笑:“哪来什么高人,是我表妹抄着玩的。”
水溶默不做声,一语不发的看了看,觉得这字体分外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忽想起那夜暮色四合,棹动晚钟,天地间芦花落絮,月色淡白如霜,照的四野里寂然萧索,究竟是番怎样的光景?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把那本书册从头翻过。
宝玉见他看的入神,也不敢出声,只在旁听着寂静的沙沙声响。
翻到最后一页,水溶看了会儿,也默默翻了过去。
“你那表妹,名里可是有个颦字?”水溶忽然问。
宝玉一愣:“王爷……王爷怎么知道?”低头想了想,又尴尬笑道,“是了,定是薛大哥口没遮拦,把园子里的事泄了出去。她是我姑父林如海的女儿,以前在扬州读过书,诗也写的极好。今天走的紧,王爷若是喜欢,我改日再抄几份带来。”
“林如海?就是那个扬州的巡盐御史?”
宝玉点点头:“姑父前年冬底染了重疾,已经过逝了。”
水溶静了一刻,默叹道:“早听说他是前科的探花,当年举仕的卷子我也见过,论文采见地,取鳌头当之无愧,只可惜时运不济。生出这样的女儿来,也不足为奇。”
这些笔迹,勾起他不少心思。自打十八岁出入朝堂以来,也可谓阅人无数,有人淡若品菊,有人艳若浓檀,却没有一个像在紫菱洲遇到的女子。说不出她哪里好,脸颊苍白消瘦,甚有几分薄命相。唯独那双眼睛是活的,似是波上烟雪色,幽寒彻骨,画儿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全不像是真的。
送走宝玉,雨势越发大了,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罗氏打起帘栊,进来收拾碗筷,正撞见案上摊开的书册,喜不自禁道:“呦,好俊俏的字儿,王爷什么时候参佛诵经起来了?”
水溶揉着眉头,微微叹息:“我哪有那么清闲,是宝玉无事,闹着玩罢了。”
罗氏掩口笑道:“王爷忧劳兴国,自己放不下心,这回子又怨起旁人。说来宝公子不小了,也该收收心,正经定门婚事才好。”
“他还小,晚两年也不迟。”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古至理。王爷成亲时,不也是他这般岁数。依我看宝公子的喜事,开春就能定下。”
水溶闻言,低头吃茶:“哦,是哪家的闺秀,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罗氏接过话道:“定了他们贾府自家的姑娘,外人哪能知道。宝公子看上林姑娘许久,扭捏着托人去求元贵妃,我前日进宫才听说的。难得两人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合得来。若到外头去寻,断不中意,这姑表加亲不是桩好姻缘么。”
水溶一愣,手指微地颤抖,滚烫的茶水溅出来。那瞬间,他怀疑自己的心,并非搏动的血肉,而是满满一腔的滚水,激起万丈波澜。他定了定心神,静默半晌问:“林姑娘是哪个?”
“还能有哪个,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儿林黛玉。上回去贾府祝寿,我怜她无父无母,本想收为王爷的妾室,这么随口一说,喜事果然来了。也怪她没有福分,否则以林氏世代书宦之家,配上王爷的才貌,也不算辱没了她。”
水溶脸上沉静如常,心里却是五味陈杂,恍恍惚惚想起那夜,久得像是在前世了。又恐泄露了心事,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继续低头饮茶。等胸口中气血微微顺畅了些,才开口说:“既这样你拣几样贵重的贺礼,改日送过去,不要失了体面。”
罗氏接过话道:“王爷放心,贺礼早备下了。只等着选定了吉日,咱们好去道喜……”
天色雨悱,薄雨复地。水溶走到窗前,猛地推开半扇,雨丝在风里飘摇,顺着他的脸颊一缕缕滑下,冰凉且噬骨。他就那样怔怔站着,忽觉得寒冬已经来了。

 

 


第7章 柒
过了腊八,已进深冬时节,天也亮的格外晚,阴沉中透着寒气。凛凛晨风刮过,照亮了半明半寐的苍穹。这就是金陵,一座沉睡中的城。
水溶卯时起身,罗氏侍候他盥洗完毕,一身大红官袍,绣着海水江牙团龙,衬得严整以待,无懈可击。他不喜欢张扬,所有织物都是不起眼的暗色。穿上这身红袍,倒有几分清艳绝伦的态度。
罗氏替他束好腰带,命人取来一件大裘氅,披到官服外头。这裘氅是御赐的贡物,选了上好的紫貂皮,俗话说“墨里藏针、见风愈暖”,极是隔风挡雪的。罗氏笑眯了眼说:“王爷脸皮白,穿什么都好看。”
水溶自家相貌出众,听惯了这些话,也不觉得新鲜,只说:“衣裳倒是好的,只是打扮得戏子似的,出去不免招人笑话,还怎么上朝?”
罗氏春葱般的手指掩住口,扑哧一笑,在他身上拧了把:“莫说是戏子,就是这辈子跟着王爷讨饭,妾身也认了。”
话音刚落,却听小厮在门外禀告,车马已经备好了。水溶收住笑意,起身朝外走。驻京的官员最是辛苦,每天五更鼓起动身,一年四季风雨不辍,历来不敢怠慢。遇到冬天雪拥马滑,甚至连夜寝不安眠,三更就要起来。
相传大内皇宫有殿宇九百九十九舍,上下勾连统辖,重叠错落。让行走其间的人,时常有种微微的眩晕。以承天门为界,南北分为外朝和内廷。皇帝日常理政就在外朝的太极殿。
散了早朝,御前当值的内监拦住他,交代道:“圣上有旨,请王爷移步东暖阁。”
依照多年的经验,水溶已猜出有要事发生,只是一时琢磨不透,面上沉着不变,和颜悦色道:“烦请公公带路。”
内廷皆是宫眷,寻常三品以下的朝臣,均无权出入。他年纪虽浅,却是历经两朝,也算磨砺多年的过来人了。迈进暖阁,就见先帝爷横笔直书的四个大字“厚德载物”。
殿里焚着水沉香,从鎏金大铜鼎里飘出来,却是极寡淡的味道。许是没生炭炉的缘故,里头格外的冷清。
冷,依然是冷。
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往日都是皇上独自召见他,今天一反常态,四位郡王都在场,连带着几个户部大员。水溶来不及思量,余光从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脸上一扫而过。连忙整肃衣冠,俯身朝座上的人叩首。
“免了罢。”皇帝搁下笔,漫不经心的口吻,“溶卿,你该明白,朕今日召你来是为着什么。”
殿里云烟缭绕,水溶不起身不抬头,还是一贯的神情,沉心静气纹丝不动。
“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这句话不轻不重,正撩拨到皇帝的火头上:“你倒会装傻充愣,眼下有件案子,朕正要问你。三年前,宁国府之媳秦氏出殡,你明知贾珍逾制,盗用了义忠亲王的棺椁,为何欺上瞒下,包藏祸首至今?”
水溶闻言皱紧眉头,顿了顿说:“回禀陛下,臣并非欺君罔上,盗用寿材乃是私密之事,臣与宁国府素日来往不多,实在是不知情。”
东平王冷笑一声:“嗬,王爷一句‘来往不多’推的真干净。去年八月贾府做寿,老朽可是亲眼所见,王爷的轿子进了宁国府的大门。”
水溶失笑:“东平王既是亲眼所见,为何不知除了本王,今日在场的各位同僚,多半都去过宁国府,当日贺寿宾客上千人,难道王爷也要挨个审一遍?”
东平王扬高嗓门,厉声喝道:“我是不能审你北静王的人,天下谁不知道,贾家损公肥私、欺男霸女,黄金屋养着,白玉堂供着,整天里穷奢极侈养肥了胆儿!教唆着手下人为非作歹,滥用私权,这等大贪巨蠹不除,何以平天下民愤?”
一旁的户部尚书谭荣,也忍不住插嘴:“贾府人既与王爷交好,也归王爷统辖之下,他们私下里那些昧着良心,见不得人的勾当,王爷为何坐视不管?反而一再的纵容姑息?”
水溶脸色剧变,冷冷道:“尚书大人自重,你这话是在指责本王徇私舞弊,驭下不严吗?我有罪,自当难辞其咎。而你身为朝廷命官,户部银库亏空,上千万两公款无故私吞,兵部发放不下军饷,你就能洗脱得了清白?贾家人贪赃枉法,自有刑部大理寺秉公论处,与你户部何干?”
他面容宁静如雪,思辨条理清晰,声不大却可以慑震超纲,自有种浑然盖世的气度,驳的户部尚书哑口无言。
东平王撇撇嘴角,似是忍不住想笑:“也罢,我等口讷嘴笨,争不过王爷。可是如今证据确凿,就是有人舌灿莲花,说破了天,也未必能以一己私情包庇贾家。陛下明察洞彻,必不允阴谋弄权的小人只手遮天!”
水溶泰然直逼着他的眼,长眉一挑:“哦?王爷实在太抬举我了,鄙某虽不是君子,却也不擅阴谋弄权。说到排除异己、诬陷栽赃的非常手段,王爷怕是技高一筹吧?”
“你……”东平王气得青筋暴跳,痰堵了心,更是一句也接不上。
“够了!”皇帝拍案而起,御前堆积如山的奏章拂了一地。他绷着阴如雷云的脸,幽然环顾四周:“朕召列为臣工,不是来听你们诉苦的,即是争执之言,也要有个限度。这样吵闹不休,成何体统?”
四宇骤然变得死寂,衔锁熏炉里云烟缥缈,上头坐的金狻猊眦牙咧嘴,躲在角落里审视一切。众人屏住呼吸,都不敢声张,西宁王偷偷窥了眼宝座,心里暗自狐疑:秦可卿死封龙禁尉,都是八百年前的老账了。贾府当时偷梁换柱,挪用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木,不过是花点银子私了的事,这等机密怎么会走漏?莫非真是老天开眼,没有不透风的墙……
身边的南安王转过脸,与他目光一对,神色亦是复杂。
气氛僵持许久,好一阵无话。皇帝从案上翻出刑部递交的奏折,摔到水溶脚前。“这是弹劾贾氏一门的折子,人证物证俱在。贾赦强索石呆子古扇致人死命,贾珍骄横枉法,为其子买官卖爵,贾琏国孝期间,强逼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反而讹诈其夫张华。贾琏妻弄权受贿,任意草菅人命,逼得民怨沸腾。你好好看看,这些人哪一个犯的不是大逆无道的死罪?
水溶拾起折子,粗略翻了遍,亦是苍白了脸色,额上渗出汗来。上头的每一桩罪状都有凭有据,人证也供认画押,想要翻案恐怕难于上青天。到了如今的局面,没有人出来顶罪伏诛,这事不会罢休。
可是一旦罪名落实,轻则举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心口上雷殛似地一惊,水溶动了动唇,只觉得彻骨的寒意翻涌上来。
东平王嘴角挑出一丝冷笑:“靖王爷,这上头可有差错?贾家做下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不给个交代,恐怕会激起民怨。君子舍生而取义,望王爷以天下苍生为重,还百姓一个公道!”
大殿里余音回荡,空落落的。水溶垂手跪在地上,似懂非懂的听着那些罪状。一句句震耳欲聋。他步步谨慎了这么多年,所求的,不过是明哲保身。贾家人自作孽,这趟浑水太深,无论如何也淌不得。
举头三尺有神明,每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可秤天地良心。他身为一国宰辅,断不能姑息纵容。若是一切依国法论处,革职、问罪、抄家,成全了清平天下,让他情何以堪?想起那天的紫菱洲,那些芦花落絮,那么一个人,心竟然疼的慌。
她的下场会怎样?以犯官之后的身份,配入掖庭为奴,或是充军流放,发送到千里之外?还是更简单的,一刀问斩赐死?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那些爱别离怨憎会,原本就求不得。她心里惦记的是别人,一心只念着宝玉,恐怕再见面,早已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可是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为什么心会痛,痛到透不过气来。
就算他毁了一世清名,为了她徇私枉法,她便会感激不尽、感恩戴德么?会么?
不会,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
有些东西看透了,便觉得无趣。水溶仰头叹气,忽觉得人生没有一点温存,死寂的灰色。但他是真坦荡了,此番天下大同,好江山,眼前人,有那么多如花美眷等着他怜取,生在富贵王权之家,还有何求?
皇帝在御座上冷眼看着,见他脸上气定神闲,并无慌乱之色,便以为是做假戏的高手,心下里佩服。
“溶卿,朕知道你素日勤勉,贾府的事怪不到你头上,只是此案关系重大,涉嫌主谋皆为高官,为了我朝声誉,朕必会严惩不贷。你与贾政交谊匪浅,朕不逼你,只是你要时刻记住,凡事以国体大局为重,不可乱了纲常,让朕寒心。”
水溶叩头谢恩,盯着眼前的光滑如磨的地板,缓缓道:“罪臣无能,九死难辞其咎。此案牵扯人口众多,望陛下明察秋毫,请刑部大理寺审清之后,再立案定夺,勿要累及无辜。臣愿自降贬官,悉听陛下发落。”
隔了许久不见动静,猛然抬头,皇帝已经居高临下立在他眼前。两人目光一触,水溶连忙垂下头,皇帝静了片刻,扶住他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说:“你为朕做的事,朕会永远记着。只要你不负朕,朕也绝不负你。”
声音压得极低,轻的像耳语。时不妨他这样说,让人从话里嗅到一缕山雨欲来的气息。

 


第8章 捌
从东暖阁退出来,暮霭沉沉欲落,一场雪终于下了。
天上阴云压顶,细小的雪尘无休止飞着,沿着千尺汉白玉阶,层层逶迤铺开。
水溶站了良久,从袖里伸出手,握住貂氅柔软的领子。他的手很漂亮,瘦而清绝,骨节清晰明了,如同山峦起伏。曾经有个会摸骨算命的瞎子说,此类人天生反骨,生在盛世能兼济天下,若在乱世必为枭雄。老王爷害怕惹祸生事,几次喊着要溺死他,虽说保住了一条命,到底是不受宠的。
他一直竭力淡忘过去,某些不痛快的回忆。可是至今记得,那个瞎子给他断的八字,刑克父母,命煞孤星。但命这东西是最不能信的,大道犹可变,人亦能胜天。
“王爷。”见他怔着不动,撑伞的内侍小声说,“王爷快瞧,东边儿来人了。”
隔着雪幕望去,有人急色匆匆,从对面长廊里拐了过来,是内廷的总管,看情形是凤藻宫的人。水溶心里一动,不由眯了眯眼,打发身边的内侍:“你先回去,给王妃捎句话,就说晚膳不用等了,让她自己吃。”
说话间那太监已经到了,赶得气喘吁吁,眉毛上沾的都是雪。来不及见礼,开口就道:“王爷,元妃娘娘说事关紧急,请您这就随奴才走一趟。”
水溶微微拧起眉,也不多问,快步同那总管而去。凤藻宫重烟楼台,殿阁悠长,无数的碧金琉璃瓦被雪掩埋,显得格外肃杀。
此刻还未到酉时,天已经黑的不像话。路上遇的太监宫娥,都是事先招呼好的,也不敢阻挡。凤藻宫里亮着灯,及早有人通禀过了。
元妃听见动静,急急从内殿里出来,她穿着淡松色的两重罗衣,头发随意绾了个结,与往常截然派若两样。不等水溶行礼,她已经抢先拦住:“王爷不必见外,商量正事要紧。”
屏退所有宫女,将他引到内殿的寝阁中,元妃才敢开口道:“此处僻静无人,请王爷尽管放心说话。”水溶这才觉察到,她形态略显臃肿,像是怀了身孕。
“娘娘这是……”
元妃捂着肚腹,扑通跪到他脚下,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哽咽哭道:“王爷救我,如今朝中争斗日益甚重,忠顺王已在暗地里,派人搜罗了罪证,若是贾府地位不保,我也必然受到诛连。求王爷看在妾身怀六甲的份上,救我们母子一命。”
水溶叹了口气,面色沉静的说:“晚了,弹劾的罪状已递交刑部,不日就会下来。此案牵扯重大,臣也无能为力。不过娘娘请放宽心,既怀了龙胎,陛下必会酌情处置。”
元妃摇头,眼泪断线似的滚下:“没有这个孩子,只怕我还能多活两日。熬不到肚里的龙种见天,他们就等不及了。陛下是个聪明人,一朝得偿如愿,还要我们贾家何用?”
想到那个人的心思,步步为营,一颗心就越发凉了。初入宫时,贾政深知宫闱黑暗,叫她三缄其口,不要干预内政。得意事来处之以淡,失意事来处之以忍。可到底忍来忍去,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元妃用绢子擦干脸,再没有眼泪可掉,平伏了许久说:“我知道王爷为难,也是一时急昏了头。可我不得不提醒一句,王爷勤俭持正,万事为陛下操心,连东宫太子的那条人命,都是你替他担。只是,他当真信你么?你焉知他对你不是虚情客套?贾府今日地位不保,何来王爷日后生存?”
水溶心头一凛,浓墨色的瞳孔收紧,却是深不可测。这个女人,果然不容小觑。她不争不斗,不表示没有手段,兴致上来了,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臣,多谢娘娘提醒。”他端起茶杯,意犹未尽的抿了一口,轻嗅着茶香道,“臣不是大理寺的廷尉,也不是刑部的主判,贾府的案子,确实无能为力。不过有通天手腕的人,不止臣一个,娘娘何必舍近求远呢?
“王爷的意思是——”元妃眼光忽亮,隔着氤氲的茶雾,看他的脸净如幽兰,吞吐掩映中藏了几分邪气,越发不真实了。
分明是欲言又止的光景,她心里跟猫挠似的,怦怦直跳。水溶淡扫了她一眼,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王子腾”。
“娘娘不是糊涂人,怎么把他给忘了。王子腾身为京营节度使,现任内阁大学士,一年升迁两次,可见陛下对其倚重。更何况,你们两家又是姻亲,他没有不扶持照应的道理。娘娘与其浪费在我这儿,不妨求他一回。”
元妃愣了半天,恍然明白过来,展颜露出强笑:“果真是个好法子,若能成事,王爷的大恩大德,妾身将永世铭记在心。”
水溶放下茶盏,轻声说道:“娘娘不必谢我,做人留三分余地,没什么害处。臣言尽于此,至于能不能成,就要看上天的造化了。”他站起身,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袍子,将双手拢进衣袖里,缓缓走了出去。
外面幕天席地的阴霾,他的背影渐远,一阶一阶拾级而下,整个人仿佛融进漫天的飞雪中。元妃扶着廊柱,心里仍是狂跳如擂鼓,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数月之后,天气也渐渐回暖了。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年的严冬尤其难熬,盼到年来知景,已是初夏的时节。
王府的柘榴发了两三枝,夏日花期始盛,不到半天就开得如火如荼。府里一团和气,皆以为是吉兆。王妃罗氏命人在柘榴树下摆了一场家宴,邀请几户亲友作陪,边赏花边吃酒,残红断绿萧萧如织,红浪般铺了满地,极是风雅有趣。
韩琦新升了禁军都统,正是精神备至,不由多吃了两杯酒。罗氏为他布菜,夹了筷苏造鱼放进他碗里,笑着问:“韩兄弟,倒有什么喜事,让你乐成这样?”
冯子英撇了撇嘴,在旁插言道:“升了个芝麻大点的官,就连北都找不着了。人家宝玉成亲,也没见欢喜成这样。”
隔着桌岸的水溶手一抖,半杯酒险些泼出去。压抑住内心波澜,连气息都凝滞了。就听罗氏讶然问道:“几时的事?日子不是定在中秋节吗?”
韩琦头摇的拨浪鼓一样“错,错了,是宫里头下的懿旨,让他和……”
“你醉了,来吃菜吃菜。”冯子英连忙抄起一只糟螃蟹,塞住他的嘴,将后半句生生堵了回去。这情形何能瞒过水溶,他放下筷子道:“心里有话就直说,不必藏着掖着,来回绕弯子了。”
冯子英知道接错了话,悔不得把舌头咬下来,只好腆着脸皮打圆场:“王爷还不知道吗,宝玉开春就成亲了,这关起门来办喜事,瞒得死死的,给咱们连个上门道贺的机会都……”
“不是问你这个。”水溶斜睨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是问你,宫里头的懿旨是怎么回事?”
眼看纸包不住火,冯子英踟躇了半天,只能据实交代:“他们家老太君不中用了,只怕熬不到中秋。贾老爷就进宫和元妃娘娘商量,把婚事挪到开春,好让宝玉和薛姑娘成亲,给老太君冲冲喜。”
泥金鸳鸯合庚帖,血一样的红色,颤抖着展开半页,上面分明写着“薛氏宝钗”。
水溶盯着那张红笺,骤然顿住,眼前浑浑噩噩,越想越不明白,怎么会不是她?罗氏也摸不着头脑,半天笑道:“这可把我绕晕了,宝玉不是成天念叨着林姑娘,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韩琦喝了口酒,咂着嘴说:“哪里是变卦,之前都是瞒着他的。元妃娘娘亲自下旨,问过薛姑娘的生辰八字,择了吉日纳采,哄着他进了洞房。贾府里严禁走漏风声,就瞒着他一个人。宝玉知道了,哭天抢地连死的心都有,家里人怕他寻短见,将他反锁在屋里,一天只给供应三餐,跟个阶下囚似的。说是等他何年何月想通了,再放出来。照这个情景看,非关成疯子不可。”
没料到是这个结局,罗氏只觉得心里发酸,经不住拿绢子偷沾眼角,又问道:“那林姑娘呢,也瞒着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