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犯什么傻?忠顺王待你不好?”
“好?那个老骨头已经不像人了。”蒋玉涵双唇颤抖,撩起衣袖,白细的手臂上满是青紫淤痕。“王爷,他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埋伏在府里那么多年,万一他哪天知道我是你的人——”
水溶只是笑,抚着他披散的发丝,宽慰道:“你乖巧惯了,太慎重反会露出马脚。以你的样貌,这样跟了他,心里自然不痛快,不过既然是逢场作戏,你又何必连个笑脸都舍不得给他。”
蒋玉涵怔了片刻。对面的人,颜若春水心如明镜,眼睛却从来不笑。
“有人心里不痛快,脸上便挂着笑,王爷对我,何尝不是在逢场作戏?”
水溶唇角一动,倒真再也笑不出来。蒋玉涵揽过他消瘦的肩,冷不防从腰底抽出一条大红汗巾子,歪着头说:“王爷若真疼我,就把这条汗巾子赏给小人吧。”
那汗巾子是茜香国所贡之物,皇上清点大内库存时,赐给他的封赏。水溶嫌它颜色俗鄙,一直不肯用,如今蒋玉涵开口,便随意敷衍道:“你喜欢就好。”
半个月后,腊梅花还没开败,宫里就传出龙驭宾天的消息。大殓之日,皇四子于承乾宫继位,原本的嫡传太子随先皇殉葬,也有人说,是被新皇用金屑酒赐死的。
第二年正月,贾元春入主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地位仅次于六宫之主。贾府铺张生事,特意盖了所省亲别墅,一时引起轩然大波,煊赫到了极点。
元宵夜,家家鞭炮齐鸣,西洋引进的烟花爆竹,不断在天上炸开。
水溶推开窗,春夜的风依然冷,吹得他的官袍高高扬起。
他抬手揪紧了衣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喧闹的夜,竟比往常更寂寞。
太子死的当晚,月色凉薄如纸,他亲自将那杯毒酒,送到东宫里,向着那满脸惊惧的年轻人,微微一笑:“喝了这杯酒,黄泉路上好做人,保重。”
多年以后,在某些极为静谧的夜里,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倒在血泊里的面孔,金屑摇荡沉浮,沾满了他的手。
转眼春去夏来,天气渐渐噪热了,不觉已到了夏末。
八月初是贾府史太君的寿辰,东西两府齐开筵宴。请帖发到北静王府,水溶不好推辞,虽说与贾家交往甚密,亲自去还是头一遭。
西边荣国府多是女眷,男子不便进去,只安排了王妃公主和几个诰命夫人。罗氏早听说荣府里的大观园风光旖旎,堪比帝王苑囿,一直有心想去。水溶派轿送她到西府门口,自己去了东街的宁国府。

 

第4章 肆
宴席开在露天中庭,东府地方宽敞,轿子匆匆赶到时,已然迟了。
拨开紫光绨的纱幄,水溶欠身出轿,前头两个掌灯的小厮引路,一路脚不敢停,穿过月华门洞,再过十曲九折的抄手游廊,就听见隐隐的歌管之声,隔着老远飘了过来。
戏台设在湖上,因是家宴做寿,特地请了金陵城最红的昆曲班子。夜色里依稀有伶人咿咿呀呀的唱,和着鼓乐笙簧,荡出几分醉意。
才走到廊角下,有人东倒西歪的出来,正和他撞个满怀。那人辨出是水溶,晃了晃身体,站稳了笑道:“可拿住了,今儿这顿罚酒,你可不能逃了。”
水溶见是乐善郡王,微抬起嘴角,露出难得的笑意。席上高朋满座,都是些相熟的面孔,挨着南安郡王和永昌驸马坐下,众人等他来迟了,哄然闹着要罚酒。
早有伶俐的丫头,捧着酒盏跪到他身前。水溶面上温和笑着,接了过来,沾唇抿了一口。席间笑声四起,戏台上的小旦挽着水袖,自顾自地开唱,却已沦为欢宴的背景,无人再听。
一时间觥筹交错,都已至半酣,众人有了醉意,谈笑也放肆起来。
这种酒肉场合,原没什么意思,左边的冯子英和永昌驸马相谈甚欢,说起边关的战事来,声音很大。水溶在旁边侧耳听着,他性子沉稳话本不多,客套过几句便缄默不语,也不插言。
这时候已过了酉时,天渐渐沉下来。台上的锣鼓班子悄然撤去,换上清一色的弦子琵琶。原本喧闹的场面,顿时安静不少,食客们以为出了什么乱子,纷纷探头观望,就见后台的红绸布一掀,新戏又开锣了。
“望晴空冰轮乍涌,步香阶风扫残红,牛女星横断太空,团圞月偏照孤茕……”
水溶听了半晌,才听出是出折子戏,选了《西厢记》里张生琴挑崔莺莺的片段。
唱青衣的是个年轻小旦,功夫不见得有多好,只称得上字正腔圆罢了。那个唱小生的扮相倒十分惊艳,身量不高,眉宇间有几分熟悉。趁着开戏的工夫,两个官员闲聊起来:
“这人是谁,生的这等俊俏,以往怎么没见过?”
“亏你白长了双眼睛,连他都不识得,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琪官麽!”
“原来是他。从前在弋阳班学杂耍的时候,倒也罢了,这几年没见,竟然成了红角儿。”
“你可莫要小瞧他,人家虽是戏子,吃的可是忠顺王府的俸禄——”那官员话到嘴边,却忍了几忍,眼风偷瞟向右边,不远处的水溶恍若未闻,一口一口品着酒,倒是他身畔的韩琦坐立不安,拿袖子擦着额上的汗。
“这话怎讲,快说明白点儿。”
“你还不知道么,前阵子忠顺府丢了琪官,王爷派长史来贾府索人,宝二爷还为这挨了顿打。你想想看,他若是一般风月戏子,值得贾老爷这样动怒?”官员说着故意压低了嗓音,凑过去嘀咕了几句,那人顿时茅塞顿开,露出惊疑的神色,也不敢追问了。
湖上锣鼓喧天,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台戏正演到高潮。席间的笑声更厉害,有人醉意半酣,咬着耳朵轻声说笑,竟活脱脱比戏文里还热闹。
这时宝玉从人群里挤过来,边走边笑:“王爷原来躲在这里逍遥,叫我好找。”
水溶抬起头,望着他年轻纯净的面孔,唇角微微一翘,笑道:“宝公子,你这腰间系的红汗巾子,让本王好生眼熟。”他声音柔淡,生怕别人听不清,把最后两个字压的极重。
宝玉一瞬间涨红了脸,想编个幌子搪塞过去,心里还是怯怯的。原来那日酒宴,他拿袭人的松绿巾子和蒋玉涵对换,晚上顺手将这条茜香罗给了袭人,今早起来迟了,竟忘了那档子事,又将这条红的给系来。
正尴尬间,突然掌声如雷,继而跟着有人叫好。台上的蒋玉涵甩开水袖,启唇清唱道:“他思已穷,恨未穷,都只为娇鸾雏凤失雌雄……”
刚唱到这里,乐昌郡王已伏在案上,笑的直不起腰来。
蒋玉涵身形微动,黑漆般的眸子正对上水溶,亮如星辰。两人视线交会,都露出晦暗不明的微笑,继续唱道:“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劳飞燕各西东……”
宝玉不明就里,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忙从身后扯来薛蟠,推到水溶面前:“薛大哥,你不一早就想拜会北静王,还不快来敬酒。”
薛蟠喝的满面通红,看着水溶,有些呆呆的,竟一时忘了避讳。他本就有男色的癖好,眼前人虽是极淡的面孔,却生的眉如墨画,目如横波,仿佛能勾了魂儿去。这样看着,心里渐生出轻佻,他早已经魂游天外,愈发的晕头转向。
突然打了个激灵,原来是宝玉在背后捅他:“你傻笑什么?”
薛蟠呆傻的抬起头,脱口冒出句:“王爷,您比那台上的戏子还好看。”
话一出口,众人目瞪口呆,全都僵在当场。冯子英沉下脸,厉声喝到:“放肆!王爷是威严权重之人,岂容你来亵渎。”
薛蟠也慌了手脚,越发的语无伦次:“冯兄弟别怒,我是说,我家里养了几个绝色尤物,王爷要是喜欢,改天派人送到府里,给王爷解闷……”
这般越描越黑,火光电石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薛蟠抬起头看,水溶脸色微白,对着宝玉道:“酒宴已过,本王不便叨扰,就此告辞了。”随即振衣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极轻的一哼,震响在众人心底。
大步出了宁国府,直到再听不到里面的喧嚣,水溶才缓过劲来。他深深吐了口冷气,方才将那些酒肉气息清理出去:“那个姓薛的是什么人?”
韩琦追上来,也不敢问究竟,只看着他的脸色回道:“禀王爷,这人是金陵薛家的独子,都叫他呆霸王。仗着是皇商,在户部挂了个虚名,支钱领粮,前段日子在外头打死了人,他妹妹又要进京选秀,这才投奔贾家,到处托人寻门路。”
水溶幽幽地站着,冷笑道:“只不过是个皇商,就如此猖狂,日后当了国戚还了得?你去户部查下,把薛氏的花名册提交给都统衙门,依律查办。”
韩琦脸色一变:“王爷不可,薛家有通天的本事,轻易得罪不起……”
水溶转过身,目光在他脸上略略一扫,韩琦便闭住嘴。薛蟠哪里知道,只因他无心的一句戏言,薛宝钗便在数月之后的参选中,被意外剔除了资格。
夜风袭袭,吹来一阵清凉,转眼已到了月上中天的戌时。水溶叹了口气,这顿饭吃的委实辛苦。不等他唤人,侍从急匆匆赶来,拱手禀道:“王爷,王妃的轿子坏在嘉荫堂,请您这就过去。”
荣府里安排女眷吃宴,现在戌时已过,也该散席了。四名侍从抬着青呢小轿,进了大观园的西角门,上夜的婆子拦住他们,喊道:“姑娘们都已经歇了,有什么事,明儿再来。”
侍从不由大怒:“闪开,你也不睁眼看看,拦的是谁家的轿!”
那婆子赌酒输了钱,心里正烦闷,故意刁难道:“凭你是谁,上头发话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水溶闻到吵声,从轿里探出头,将一锭雪花银子打赏给她。那婆子见到实金白银,态度果然有所松动,半推半就说:“进园子也行,只是你们人太多,也只能去一个。”
四个侍从面面相觑,当初草建大观园是由工部负责,水溶见过规划的画稿。虽没进去过,对里面的构造门路摸得很透。于是吩咐道:“你们在门外守着,我进去一趟,半个时辰就回来。”
那婆子见他仪表不凡,以为是宝玉约的私客,也不敢怠慢,反复叮咛了两句,便放行了。

 


第5章 伍
嘉荫堂位于紫菱洲的东边,地势高峻,建在山石崖子上,游者居高临下,冬可赏月观雪,夏可览浩渺碧波。眼下正是初秋的时景,十里平湖上月白风清,静恻恻的,颇有些欧阳公笔下的意境。
循着青石板街一路走过,两岸绿树成荫,呼吸间都是浮动的暗香。水溶感叹之余,不禁想:贾家宦海沉浮近百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这样骄奢浮华,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一直走到假山前,四周万籁俱寂,依稀听得远处的更鼓,从湖上遥遥传来。他茫然站在月下,悔不该当初太自信,这么漫无目的的乱走,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正踌躇不定,忽听背后嘎然一声,惊得飞鸟振翅。借着天际朦胧的白光,河面上倒映出一团影子,仿佛绰绰隔着层纱,那样的不真切。
“宝玉,找了你半晌,放着酒不吃,躲在这里干什么?”声音柔弱,是女子独有的嗓音。水溶察觉到动静,蓦然回过头,只见芦花荡里,一支素手拨开苇丛。
夜色昏暗不辨,隐约探出是个及笄之年的女孩子,松松绾了结缳,两缕散发长垂在耳际,应着细胎似的眉眼,身段格外窈窕。水溶心想着,大约是认错人了。
一则月高天黑,这里芦苇繁茂,俱被叶子遮隐住了脸。二则他与宝玉身形相近,又穿了同色的衣裳,难免不被误会。待看清是水溶,她着实吃惊不小,禁不住责问:“你是谁?”
水溶半身埋在苇丛中,一身白衣,被风吹得浮浮漾漾,眉宇间磊落分明。
“姑娘,你认错人了,在下并非宝玉。”
少女面上一热,微竖起两道罥烟眉,避过他的目光:“这里是内闱之地,你是什么人?”
水溶不便显露身份,顿了顿道:“在下与贵府是世交,应宝公子之邀前来贺寿,误入贵地,还请见谅。”一番话避重就轻,说的滴水不漏,到把责任推脱了个干净。
少女听他说完,不免一皱眉,薄面含嗔道:“就知道宝玉又犯浑,在外头干那些事也就罢了,也不该把人领回来。难为他心里没个算计,白挨了那顿板子。”
水溶先开始不懂,细思量她的话,才知道是暗指为蒋玉涵挨打那桩事,加上宝玉腰里那条红汗巾子,便猜透了八九分。想这少女,上夜的婆子,都把他误认为倡优伶人一类了。
堂堂王爷,竟成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这样一想,他便觉得可气又好笑,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不由反问道:“姑娘是宝公子什么人,这样护着他?”
少女自觉失言,登时撂下脸来,两颊浮起绯红,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越发窘迫。忽听远处有人唤:“颦儿!”
她回头应了一声,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却不放心,忽又回来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想不到竟是个呆子,快走罢,让人撞见可不得了。”
水溶微怔了一下,只见她步态轻盈,牵起淡缃色的裙角,悄然顺着堤岸去了。湖上风起浪涌,摧得四面树木飒飒抖动。伫立良久,独对着月白风清,苇叶摇曳,恍然一刹间,人已经走远了。
他摇摇头,嘴角不自觉绽出笑意。忽见苇丛里躺着方白绢,拾起来,原来是条半新不旧的帕子,上头有些字,依稀能辨清是蝇头小楷,染了一线墨香。
很多年后,每每再看到这方帕子,他便觉得如狂风摧树,连心都乱了。
黛玉回到路上,心里犹自惴惴不安。不知对方是什么人,慌乱间也没瞧仔细,只记得他年轻面嫩,生了一双铁划银钩的浓眉,倒是说话举止深浅不漏,教人摸不透。她心里揣摩着今天贺寿,来了不少王公大臣,该不是遇上了罢。
正思量着,忽觉肩上一重,回头只见宝钗摇着团扇,站在沁芳桥下。“颦儿,你那会子和谁说话,还不快从实招来。”
黛玉面上笑着,心里却怦怦直跳,故作镇静道:“宝姐姐何出此言,我只在近处走走,何曾走远了。”
宝钗以扇掩面,目光直落到她脚下,在那双精致绣履上徘徊:“呦,你不曾走远,这裙角怎么就湿了,莫不是在湖边洗了洗脚?”
黛玉低下头去,见自己裙边微潮,带着湖水郁青的气息,想是走的太疾,连鞋也打湿了。她面上微红,正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背后有人咯咯笑道:“我知道她见谁了,保不准是见着林姐夫,舍不得回来了。”
宝钗回头,见是湘云打趣她,忍不住掩扇而笑。黛玉羞赧万分,把湘云按住,便要拧她的脸:“云丫头疯了,看我今个怎么饶你。”两人追打戏闹,恰值宝玉从宁国府回来,湘云遇到救命菩萨般,将他往前一推:“林姐夫来了,快管教你家娘子。”
宝玉忍俊不禁,伸手揽住黛玉,将她锢在臂弯里:“别闹了,饶她这一遭,迎姐姐在紫菱洲开宴,正等咱们过去。”
黛玉收住笑容,将两鬓松散的发拢好,露出甜白纤细的颈子,让人想起那句“蝉眉绿鬓”。宝玉的面庞被月光晕开,越发的阴柔秀美,几乎与女子无异。她不禁想到在水边遇到的那个人,虽然面如微云素月,眼神却是至柔至烈凛凛夺魄。
到底是和宝玉不像的。若是不像,怎么无端会认错。
东风初破丹苞,相逢未识,错认是夭桃。只是当时年纪小,她还不懂得。
嘉荫堂的月台上,吊着羊角大灯,焚着斗香,秉着风烛。水溶赶到时,夜宴还未散去,桌上盛着瓜品果馔,诸位诰命夫人均是严妆以待。
罗氏见着他,不免些吃惊,只让小厮传话说轿子坏了,不想他亲自赶来。旁边的南安太妃看见了,只捂着嘴笑:“我还当王爷素来铁面威严,不会体恤人,不料却猜错了。”说罢,拿眼尾余光扫向罗氏。
罗氏红了脸,低头笑道:“太妃言重了,我们虽然年轻,也是多年的夫妻。不过是陪着夫人们顽罢了,哪有先回去的道理。”
南安太妃挥了挥手:“罢,罢,你不心急,可有人心急,早点家去吧。”
上了轿辇,罗氏挨着水溶坐下,偌大的空厢,闷的有些死寂。罗氏正襟危坐,身上的礼服极为繁琐,螺钿珠玉带,严整的皇家嫔妃的装扮,竟连一点汗都不见。
一路上沉默无话,见水溶心不在焉的,她忍不住谑问道:“王爷,妾身就丑成这样,让你看也不愿看一眼?”
水溶被她惹的一笑:“哪有这种事。”
“既然不是,王爷为何终日郁郁寡欢,还是妾身服侍的不周全?”
成婚三四年,从不见他真心笑过一回,罗氏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只是不在她身上,又能放在谁身上。
水溶被问的无言以对,沉吟了片刻,道:“锦娴,我平时是不是太冷落你了。”
罗氏轻笑道:“这话从何说起,能侍候王爷,便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哪还有埋怨。既得了这个名分,还耐不住寂寞么?”
“王爷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人,私下里也想纳门妾侍,为王爷绵延香火。只可惜寻不到合适可心的人。今日来贾府,我瞧他们家探姑娘不错,品貌端正,南安太妃也喜欢,想收她为义女,送去边关和亲。还有薛、林两位姑娘,虽是外姓亲戚,难得家世清白,相貌又一等一的标致。不知王爷更中意哪个?妾倒喜欢薛姑娘,端庄娴雅,那林姑娘面薄如纸,却不够庄重收敛,只怕没有福分。”
水溶听她句句言真意切,不禁揽过她的肩道:“我的心思,理应放在你身上的。”

 

 


第6章 陆
傍晚下起雨,淅沥沥了一整夜,犹至天明不肯停。只听那檐头铜铃,一阵阵地叮铛乱响,和着凄风苦雨,分外愁人似的。
院里深宅紧闭,门户也一应关着,王爷身子差,最见不得这深秋阴冷的天气。府中上下摸透了脾气,连说话都带着三分小心。
罗氏醒得早,去灶房炖了碗雪耳八宝粥,亲自送到书堂。水溶身上不自在,这几日辞了假,经心在家休养。偏又逢上连阴雨,一个人闲来无事,独坐着“闲敲棋子落灯花”。
室内明烛高悬,火光一跳,照着墙上的影子幽柔深长。罗氏蹑足走过去,见他一手捻着棋子,正拿举不定。说来也怪,他这人平时不喜争斗,却偏偏好博弈,善行这纸上谈兵,沙上对仗的假戏。
等了一会,门外突然有人禀告:“贾府来人了。”
水溶放下棋子,问道:“是谁?”
“是工部员外郎的二公子。”
他哦了一声,转首对罗氏说:“烦劳夫人,去把那套斗笠蓑衣和棠木屐拿来。”
罗氏正执勺子调粥,猛地不妨,险些烫着手:“王爷,那是御赐的——”
水溶低头吹茶,冷冷的道:“御赐的如何,上面既赏了我,我还做不得主么?”
罗氏拗不过,只好叹了口气,折身回房去取。对他不是没有怨言的,自打新皇登基,朝中文武皆知道北静王权势甚重,扶植皇四子,打压忠顺党,甚至东宫太子的死,都与他有扑朔不断的关系。普天之下,寰宇内外,皆是他一手操控朝局,皇上敬他、重他,唯独不敢轻其分毫。若不是他生性内敛,恪守为官清廉之道,这北静王府早已经门庭若市金玉满仓了。
可他偏又不识趣的紧,什么御赐的珍赏玩物能推则推,推不掉的,随手分给下人。上会的鶺鸰香念珠,这会的斗笠蓑衣,连着那条进贡的罗汗巾子也不翼而飞。多少人盼着的恩宠,他却是弃之如粪土,这样的人难道是铁面铁心,无一点软肋了吗?
说话间,门外已进来一个年轻俏丽的公子。罗氏侧身福了一礼,合门退出去。
宝玉跪下叩头,满面春色叫了一声:“王爷。”
水溶将棋盘推置一旁,微笑道:“大雨天的,你不在家安分读书,跑出来做什么。不怕惹恼了贾老爷,再赏你一顿板子?”
宝玉垂下头,白净的脸上一红,揪着衣角道:“那件事,王爷也知道了。我爹打我,原是因为琪官,我听说紫檀堡那几处田产,是王爷给置的,忠顺府来拿人……”
水溶劫住他的话,冷清清道:“那是他的事,与你不相干,忠顺府若是不依,尽可以来找本王。”
“那薛大哥前日喝醉了酒,王爷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了。”
水溶淡笑道:“你既这样有心,何不把功夫用在学业上,将来干番大事,为国为民岂不更好?”
宝玉心知自己说错话,慌忙噤住口,低头不语,水溶打开雪耳粥的盖子,将勺子递过去:“还没吃饭罢,这粥还是温的,来趁热吃了。”
宝玉有些犹疑地抬头,见他眉目宁静肃远,唇带笑意,便接过勺子,低头尝了一口。果然甜糯可口,比往常的滋味更香。
“身上的伤还疼吗?这府里有活血化瘀的膏子,你临走记得带上。”
“早都好了,那样不过是装出来哄我爹的,王爷别信真了。”宝玉说着,再舀了一口粥。忽又想起什么,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对了,我听说王爷身上不适,特地求人抄了本《地藏本愿经》,替王爷消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