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了。曾经她也以为,在这个家里她会永远享受一个幸福的孩子拥有的所有权利,但她再不是孩子了。
她犯了致命的错,没有谁帮得了她,现在谁都可以指责她。
银川忙着善后,有时候会去医院看看徐德英的情况,更多的时候是在洋行和家之间来回跑。徐德英在抢救中,刀伤到达了肺部,随时有生命危险。盛棠一直处在震怒之中,因为有记者拿着相机在公馆外头晃来晃去,他发怒的时候潘家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尽量躲起来不敢惹他。云氏除了唉声叹气之外,便是流着泪跑去责备璟宁为何不懂得检点和分寸,为何不晓得保护自己,这么多年的教养如何就被轻易抛之脑后,迫着她说出那天的来龙去脉和诸多细节,以便找出些破绽,好用来和徐家人对质。
“徐德英糟蹋了你,别想脱了身去。”云氏恨恨地总结。
璟宁听到“糟蹋”这个词,身子猛地一抖,板着脸将手中的茶杯奋力掼到地上。
云氏简直无法理解她到这个时候还使小性儿,怒道:“怨不得阿琛打你,你真是任性得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又怎样?”璟宁尖利地说,“我再没救再下贱也是你生的!你不想着疼惜我帮助我,现在却只顾着自己的面子。我都这样了,妈妈在家里还有什么面子?!”
“疯了,这个孩子疯了。”云氏哭哭啼啼地离开女儿的房间。
璟暄也来看过她。
璟宁打开门,冷冷地道:“大哥哥已经打过我了,现在该轮到二哥哥来教训我了吗?”
他递给她一袋冰,柔声道:“敷一下脸。”
她想哭,但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流出来。
璟暄的头发留得比一般的男人要长一些,从鬓边垂下,是为了要掩住残缺不全的耳朵。有一段时间他曾试着戴一个耳罩,是那种黑色的、橡皮做的耳罩,可以牢牢固定在残存的耳廓边缘。戴了几天后他还是放弃了,那个东西像劣质货品上的商标,他就是那劣质的货品。
他看着他唯一的妹妹,她是潘家的小公主,是曾有着银铃般欢乐笑声的可爱女孩,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破损的布娃娃。但这还仅仅是开始,等待她的将是无穷无尽的难堪和痛苦。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正如当年没有任何人能安慰他一样。谁会去感激苦难,经历挫折过后的成长,只和自己的努力有关。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时光总有结束的一天,但还得坚强地活下去,不是吗?
璟宁关上了门,泪流满面。
“我们都废掉了。”璟暄的眼神告诉她,“更可怕的是,人生还很漫长。”
所有与孟子昭有关的回忆,曾经让她无比幸福,此刻令她痛苦不堪。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子昭解释,一想起他她就头疼得厉害。她试图摘下那枚宝石戒指,手指却肿得厉害,用尽力气也无法将戒指摘下来,只好任由它像一块烙铁一样贴紧自己,提醒她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一切都像噩梦一样。会不会真的就只是一场噩梦?无计可施之下她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停地睡,不吃不喝,只是睡觉,或许这不过就是一场梦,醒过来以后一切都还是过去的样子,什么都没发生,她依旧是个清白的姑娘,是个幸福快乐的人。
可当她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都会恐惧地意识到,真的已经发生了。
再也无可逃避。
事情发生那天,大哥哥凶狠地将她拽回了家,他给她的那两耳光,让她暂时逃过了父亲盛怒之下的惩罚,但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她不怪大哥哥,因为他早就警告过她,要她断了德英的念想,是她自己不够坚决,为虚荣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怪罪德英。当德英自杀的时候,当他沾血的手伸向她祈求原谅的时候,她脑中一直响着大哥哥说的话:“你认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视别人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为爱你的人都是弱者,弱者的反抗是会让人招架不住的。”
而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喜欢被他们喜欢。”
璟宁蜷缩在床上,身子颤抖,浑身都是凉的。
“你该死,你自作自受。”
她咒骂自己。
但她还是不觉得她错了。
虽然年轻,但她并不轻浮,她并不是天真冥顽到了不明白贞操重要性的程度。可她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并不是主动犯错的,她喝醉了酒,糊里糊涂和德英发生了关系,当时她没能有力量拒绝这件事发生,她的心从未往不道德的方向偏移过。不能因为德英自杀,所有人便认为她也有错。
晨光透进了窗户,照亮床前摆放的相框,里面是三年前她和哥哥们的一张合影,她穿着藕荷色套裙,脖子上的丝巾随风飞扬,她斜靠一辆新款的沃克斯豪尔DX,车里是二哥,笑着探头出来,刚回国不久的大哥背倚车头位置,沉静而温柔。那时家里还算得安宁,或许也能称得上幸福,至少她从未被忧愁所扰。拍下这张照片后不久,沃克斯豪尔换成了劳斯莱斯,紧接着父亲险些遇刺,如今家变迭生,欢声笑语早已逝如云散。
“以后怎么办呢?”璟宁怔怔地看着照片。
以后也许什么也没有,但还是要争取。
“我没错。”她坐起身来,喃喃自语,“我是被迫的,我根本没有力气反抗。错不在我。我要让自己好好的,好好地等着子昭回来。那天我除了喝酒这件事错了,其他的我都没错。我没有愧对子昭。”眼泪依旧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她倔强地用手掌不停地擦着。
突然之间,她生起了一种虚幻脆弱的意气,她想她完全有可能纠正之前的差错,只要孟子昭相信她,给她机会。从前她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依然是什么样的,她不能虚度时间,不能就这么垮掉坏掉。她要想一个办法出来,一定要找个办法,解决掉现在的难题。
而在此之前,她要先从这逼人崩溃的窘境中将自己拽出来。
于是她去了琴房。
许久没有在潘家出现的钢琴声再次响起。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个大小调,每一调都包含了前奏与赋格,这是一组她从小到大最爱的练习曲。精密排列组合的音符,是锻炼思维澄净头脑的神灵,它们会欢快地跳跃,在她的指下发出光芒。
璟宁微微闭上眼睛,一首接一首地弹,从C调开始往下弹……
有人开门走进来。她的听觉在此刻是敏锐的,立即辩出了是谁的足音。这一刹那仿佛时光已经倒流,往事悄无声息浮现,她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那个被兄长监督着勤奋练琴的小女孩。
她朝银川调皮地挤挤眼:“我弹得好吗?”
他都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别弹了,父亲听到会生气的。”
她扭过头,撅起嘴:“爹爹也喜欢我弹钢琴的,这个琴房还是他给我布置的呀。”
灵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键上飞舞着,音符流动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弹到C小调的赋格曲……
“宁宁,我带你出去玩。”他哀求道。
她听到了他心碎的声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伤口,他在为她难过。
“我求你。”他像小时候一样哄她,“哥哥错了。”
“你有什么错呢?”她偏着小脸,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泪意在灼烧,但这并未让她觉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打我没错,我是该打。”
她低下头,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声却未如预期般响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来。
银川立刻挡在璟宁身前,却被一把推开。盛棠先是抓着璟宁的肩,可能觉得不顺手,转而攥她的手腕。他还穿着睡袍,皮肤是长夜失眠的枯黄干燥,他右手紧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头了,是他早年间在欧洲定制的。
银川瞳孔一缩,他记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过他的母亲。
璟宁被盛棠摔开,向前跌扑,倒向了谱架旁的钢制雕花烛台,尖利的钢刺从她手掌一直划到手腕,鲜血吧嗒吧嗒滴了下来,她痛得整个身子一矮,肘部轰地撞在琴键上。
古老的斯坦威,尽管这两年她几乎没有再弹过,但隔两天她便会亲自来擦拭,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愤怒中发出了狰狞的轰鸣。
“不要脸的东西!下贱!”盛棠赤红的眼中怒火熊熊,挥起手杖,啪的一声抽在女儿纤弱的背脊上。
骤然而生的疼痛让璟宁浑身发颤,薄薄的衣裙被瞬间撕裂,后背肌肤皮开肉绽,血痕立现。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银川大惊,疾步趋前,当脚步迈出的那一刹那,眼中似蒙上一层薄冰,晶辉裂处尽是旧日阴霾,他看到了母亲屈辱的面容。
有一瞬的快意涌上心头,报应啊,真是报应。潘盛棠,你活该挣不脱这种羞耻的轮回。这就是你的报应。然而,在他片刻的迟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挥了下来,璟宁又受了一击。
将天然采光利用得无懈可击的琴房,慢慢吸敛着户外逐渐明朗的日光,从花园传来了清灵鸟鸣,白色纱帘在清风中徐徐飘动,这是多么美好的清晨啊。可是,钢琴可怖的轰鸣,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划开了流血的伤口。汉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车珠宝霓裳以及上流社会全部的浮华装点得完美无缺,终于被劈开一道森冷的裂缝,露出了腐坏的血肉和霉变的宁静。
璟宁吃力转头,一双眸子呈现出病态的亮,她愤怒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没有能力反抗罢了,凭什么你们就觉得我做错了!我错在哪里?!”
“你竟然还敢犟嘴!身为女子就该守住贞洁,更遑论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这样的贱人就该浸猪笼!还没进你夫婿的家门,就学下贱女人偷汉。我潘盛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小畜生!”
这充满羞辱的咒骂远比鞭笞更要伤人,璟宁一动不动盯着父亲,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辩驳。
但这愈发激怒盛棠,女儿眼中的淡漠不屑让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个女人也曾像她现在这样,嘴角牵出冷笑,嘲笑他的挫败和耻辱。
他将手高高扬起,银川扑了过去,将璟宁牢牢地护住,火炭灼烧般的痛飞快蹿到了后颈,银川颤抖了一下,终于知道怀中的人正在承受多么残酷痛苦的摧残,他拥紧了她,握住她洁白纤细的手腕,她掌侧蔓延到手掌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将黑白相间的琴键染成诡异的殷红,也染红了他的手掌。血不断流下,银川惊惧地看璟宁,她牙关打战,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如纸。
可是一滴眼泪也没再流。
盛棠已经打红了眼,闻声进来的璟暄和云氏将他的手用力拦下,璟暄大声道:“我们都是你的骨肉,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父亲,您为什么这么铁石心肠,您的心难道不会疼吗?”
“滚开,我就当没你们这两个没出息的儿女!”
璟暄眼中全是泪水:“可我们还好好活着,这真遗憾,是不是?我们是您的孩子,这是事实,我们没出息,这也是事实。可我们错在哪里?或许我们不该是您的儿女,从一生下来便是个错误。”他颤抖着,向盛棠跪了下来,“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早说?如果打死我们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您就动手吧。杀了我们,一了百了,您再没有烦恼了。”
银川将璟宁小心拉到一旁去,回头凝视盛棠,说道:“父亲,比起责打亲骨肉,想办法应对家门外的那些事可能更为明智。要解决现在的麻烦,父亲您手中的这根棍子未必有什么用处。”
盛棠脸上阴晴不定,呼吸越来越重。他低下头,看到手杖上斑驳的血迹,它们像一团火灼烧了他的眼睛。一口气呛在喉间,盛棠抚胸大喘,终究还是松了手。
“孽障!”他切齿咒骂了一句,将手杖扔到地上。
〔三〕
银川将璟宁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她轻轻缩了缩,额上是豆大的汗珠。
“不要躺,先一直这么卧着,大夫马上就来了。”他用颤抖的手指拭去她不断冒出的冷汗,将她右手腕上包裹伤口的纱布紧了紧,璟宁眉头一蹙,极是痛苦,他心疼地看着她,蹲下来,往她手腕上轻轻吹气,她奋力转过脸来,充满依恋地看了他一眼,声气微弱地说:“大哥哥,你背上疼不疼?”
他双眼一时模糊,略仰起眼睛,微笑道:“我不疼。”
“我觉得背上不疼,手上疼极了。”她嘴唇直打颤,说话都在哆嗦,脸色更是惨白如纸。银川不忍卒睹,站起来去给她倒水,她以为他要走,忍痛撑起身子。
他探手稳住她的肩膀,让她重新卧下:“小栗子,要我做什么?”
她还是没有哭,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执拗:“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她疼得不停抽搐,但还是一字一句说了下去,“大哥哥,帮我瞒着这件事,别让子昭知道。我晓得你是有这样的能力的。求你了,帮帮我。我还是想和子昭在一起。”
她苦苦央求,一边求他一边哭,他只好答应她:“放心,我会尽力。”
璟宁渐渐平静下来,医生给她上了药,打了止痛针,又给银川收拾了下伤口。过了一会儿,璟宁昏睡了过去。银川一直守在她床边,背部火烧火燎地痛。不一会儿璟暄也来了,柔声道:“我陪着你们。”
“母亲呢?”
“在父亲那儿。”
银川点点头。
“大哥,谢谢你,你现在是我们最值得依靠的人了。”璟暄朝他笑笑,神情却甚为凄苦。
银川心中一痛,一时间无言以对。
璟宁发出呓语,唤着子昭的名字。璟暄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如今这家里,我和她都算毁了,只剩下大哥还好好的。”
银川看了璟暄一眼,但璟暄却只是哀伤地凝视着妹妹,脑海里浮动着多年前的情景,日影缓缓西斜,那些美好的午后,那些遥远的温馨,永远成为了过去。
“我不会让璟宁毁掉的。”银川忽然说,语声低哑却郑重,璟暄没有回应他,轻轻用毛巾给璟宁擦着额头不断冒出的汗。
正是这天的傍晚,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孟子昭从上海打来了电话。
璟宁当时已经醒了,小君给她换完了药,她挣扎着起床,银川原站在门边,见状不由制止:“我会应付他。”
她坚决地摇摇头,伸足穿鞋,银川只好任由小君扶她去接电话。他就站在不远处,看到她极力压抑哭泣,褪尽血色的唇边挂着苍白笑意,这般艰难痛苦。
“我也想你,子昭。”她对那头说,甚至还笑了笑,“你回来天气就不热了吗?”
银川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茫然,内心有什么在破碎崩塌。
深夜风雨大作。
盛棠推开银川房间的门,快步走了进去。
“徐德英已经脱离了危险。”盛棠说。
银川一凛,飞快将桌上一个什么东西往几本书下一塞,起立转身:“徐家来了电话?”
盛棠点点头,一张脸在灯光下显得无比苍老。
银川道:“记者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外头只是在传说徐德英受伤和潘家有点关系,但并没有做其他的揣测。那天的客人里大多是外国人,不认识他们。”
盛棠心烦意乱,背手举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才问了一句:“你的伤不要紧吧?”
“不要紧。”
盛棠正色道:“你每天要记得上药,现在天气热,感染了伤口会很受罪。”
受伤的人不止他一个,但盛棠一句也不提另一个人。
银川低下头,轻声说:“父亲,我们难道不应该向徐家讨个公道吗?”说话间有意无意探手摩挲身后堆叠的书册。
盛棠脸色略变,径直走到书桌前,手用力一掀,那几本书斜斜一垮,露出下面压着的一个牛皮纸袋,银川待伸手摁住已不及,盛棠打开纸袋一抖,一张照片飞了出来,掉在桌上。
盛棠拿起一看,瞳孔瞬间急缩,目中戾气如烈焰焚起,他的左手慢慢抚向胸前,看来又要开始大咳了。
银川连忙道:“父亲放心,那个记者说绝不会泄露出去。”
盛棠面上如覆严霜,目光凛冽地扫过来:“那么,你拿着这些照片做什么?”
银川脸上浮现出痛苦煎熬之色:“我很矛盾,想毁掉它,又很想让徐祝龄亲眼看看他儿子做出了何等丑事。宁宁受到玷污,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还在想,徐家现在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就不该在大钧那件事上跟我们摆架子。”
盛棠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满满浮出一丝诡谲森冷的笑:“你说得对,潘盛棠的女儿,自然不能被人白占便宜。”
两天后,徐祝龄副市长给尚在上海等消息的孟道群打去了电话,大钧船业官价结汇一事终成泡影。
孟道群父子也比预计提早了一日回到武汉,随即,潘家收到孟家送来的退婚书,裱褙得极妥帖,由孟道群手书,最后一段写道:
“还金于山,还珠于渊。佳偶自有天成,缘尽惜之命定。”
盛棠低声念了念,将书信递给一旁坐着的云氏:“孟家很客气,无一句诋毁之言。想来也是为了顾全大家的名誉。你们将聘礼清点一下,择日原数还给人家吧。”
云氏憋着一肚子委屈去看女儿,璟宁刚上完药,正趴在床上歇着,已经从小君那儿大概听说了这件事,见母亲进来,她身子微微一动。
“不用起来。”云氏走过来坐到床边。
璟宁本就没打算坐起,不过是将头转来朝向窗户那边,因怕溽热,靡靡青丝向上顺在枕畔,她穿着一件雪青色棉布睡袍,松垮垮的,领口向后敞着,隐约露出背上已经结痂的鞭伤,涂着药水的暗红色伤痕衬着白如凝脂的肌肤,显得尤为可怖。枕边放着一串香花,是栀子和茉莉,幽幽香气混合着药水味,空气中流淌着让人窒息的悲伤。
云氏叹了口气:“也不知究竟是谁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你晓得的,别的还好,偏就是这退婚的理由,我们是不好问的。”
璟宁不搭腔也不回头,云氏悄悄探头过去瞧瞧,见女儿紧紧闭着眼睛,眼泪却顺着长长的睫毛不断渗流而下。
云氏鼻子发酸,待说点安慰她的话,一时却攒不出词儿来,只说:“事已到此,着急也好,难过也罢,都是没有用的。缓过这一段时间,再想如何挽回吧。”
璟宁的语气很平静:“难道爹爹对我有什么安排吗?”
云氏犹豫了一下,说:“徐家那边很想弥补,按你和德英这般情状,如果两家结亲,便是最好的结果。你父亲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我还是能猜到一点。”
“大哥哥呢?”
“他哪有什么意见,还不是你爹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是说他在哪里?”
“一大早就去洋行了,刚才你爹已经打电话叫他回来,现在可能在路上吧。”
“嗯。妈妈,我想吃点东西,我有些饿了。”
云氏倒是有点惊讶,但还是用很高兴的语气道:“想吃什么尽管说,瞧你瘦成这样,妈妈看着心疼。”
璟宁抬手擦了擦泪:“小君去厨房给我弄点鸡蛋羹来就好。”
小君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碗蒸得极嫩的鸡蛋羹上来,璟宁缓缓坐起,将鬓边头发顺到耳边,方接过了碗,略抬眼,见母亲如怨如诉瞅着自己,倒笑了笑:“妈妈也吃点?”
云氏被她这句话顶得僵了一僵,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把竹丝扇给她轻轻扇着风:“我不吃。”
璟宁低头用勺子在碗里漫不经心地划,说:“我不热。”
云氏脸色便沉了下来,将扇子放下,起身淡淡道:“那我先下去了。”
“妈妈为什么不抱我?”璟宁忽然道。
云氏一怔。
璟宁看着她:“难道你从来都没觉得我是受到伤害的一方?妈妈,我一直在等你,哪怕你只是抱一下我,我心里也会觉得没那么难过。不过等到现在,我不想等了,也不盼着了。”她不再言语,神情里带着一种坚决。
云氏默然凝视着她,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俯下身在女儿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是妈妈不好。”
璟宁端碗的手颤了颤,眉头微锁,嘴角弯出欲哭的弧度,将头低了下去。
待母亲走后,璟宁给孟家打去了一个电话,陈伯似很讶异听到她的声音,静默了几秒钟,告诉她子昭不在,璟宁便问到哪里可以找到子昭,陈伯很和气地说:“潘小姐,抱歉得很,这段时间我家少爷并不想再见到你。”
“这是他的意愿?”
陈伯没有回答。
“请让我和他谈谈,或者见一面,不为我,您就当是为子昭好。他心里一定很不好过。”
陈伯犹豫了,这让璟宁抱了一线希望,等了须臾,听电话那头似有脚步声走近,有人在那头轻声问陈伯是谁的电话,乍听到那人的声音,璟宁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急切地攥紧了话筒,孰料咔哒一声,电话被对方挂断,再打过去便是无人回应的空茫。
不可置信。
一开始她也怀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件事的严重性,但即便自己真的是罪大恶极,以子昭的个性,也绝不会就这般和她断绝恩义再不相往来。
爱情向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她换了身衣服,赤足坐在镜前,一面描眉一面想。和子昭确认相爱的关系虽不久,但情意却是在年少时便已萌生的,他深爱着她,如同她深爱他一样。热恋的时间虽不久,情意缱绻热烈张扬,几将情话说尽,连体肤之温存,也不过只差那最后一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