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自己在这最后一步出了大差错。
镜中的姑娘微有病容,脸颊瘦削,睫毛下有深重的青色阴影。她凝视自己描画得精致的柳眉,想起他说要为她画眉的话,哀恸如利刃般划过心间。
只要能再见到子昭,或许就还有挽回的希望,璟宁固执地想。她穿上丝袜,挑了一双最喜欢也最合脚的高跟鞋,不顾小君讶异震惊的眼神和絮叨的劝解,快步跑下楼。
银川恰恰刚回,劈面就问:“你要去哪里?”
她抬起下颌和他对视,眼光淡漠,薄施粉黛的脸庞美如明珠映目,藕荷色高领长袖旗袍显得身形婀娜窈窕,但他很清楚她这么穿是为掩饰什么。
她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在过去,那双眼睛绝对是她整张脸庞上最能表情达意的地方,但现在,那一对眸子如同两汪秋日的潭水,泛着与其韶华妙龄毫无关联的幽凉,带着一种安静却杀伤力十足的质问。
她终于不再是个单纯的小女孩。此刻她的表情与神态,尤其是那迫人的眼神,已像个十足成熟的女子。是谁让她在这么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又是谁让她无忧无虑的时光戛然而止。他怀着无可言说的复杂心绪看着她,眼里流露出痛苦,她并无耐性和他说话,直直朝外走,银川追上去拦住,璟宁用力甩手,嘴唇恚怒地颤动。
“让我陪你去。”他很快冷静下来,“我不放心你,且现在你若跟我争执,引父亲注意,便未必能出去了。”
她咬唇,将瞬间袭来的泪意压下,踏出了一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到孟家门口,璟宁下车摁响门铃,门卫将铁门打开,银川默默看着她瘦削却傲然的背影。
高树蔚然,天气虽依旧有些炎热,但风雨移易,时光已慢慢踱进秋日。
陈伯候在门厅,饱经世事的眼睛里透出怜悯,他将璟宁引至客厅坐下,倒了杯茶给她,抱歉地道:“少爷刚和老爷出去了。公司里近日的事情比较多,他很忙。”
璟宁微笑道:“那我等他回来吧,若您觉得不方便,我便到门口去等也一样。”便欲起身。陈伯道:“潘小姐稍坐,夫人马上就下来。”说罢吩咐女仆给璟宁端点心。
不一会儿,孟夫人神色温和地下楼来,璟宁的心狠狠一抽,尽量淡定起身,微笑施礼道:“伯母。”
“快坐。”孟夫人柔声道,坐到璟宁身旁,目光和缓地打量了她一番,“宁宁瘦了喔。”
璟宁尚未应声,孟夫人便紧接着蹙眉道:“傻孩子,你也不怕热,这么穿这么高的领子,还是长袖。”
璟宁笑了笑:“想着今天可能会见到伯父和伯母,还是穿庄重些好。”
孟夫人心疼道:“不怕长痱子?瞧瞧,都捂出汗了。”拿手帕欲给她擦下颌的汗水,璟宁无比羞愧,只恨不能遁地,身子缩了缩,说:“谢谢伯母,我自己来。”
孟夫人的手顺势一转,从茶几上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然后说道:“宁宁,以后你怕是不能常来我们家了。退婚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听到这句话,璟宁的心陡然一空。她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痛苦和悔恨,脸色灰白,眼圈儿也红了,但她依旧坐得挺直端正,目光锁住孟夫人的脸庞:“伯母,我对子昭并无二心。您是否能告诉我退婚的确切理由?”
孟夫人放下茶碗,严肃地道:“两家生意上有些过节,并不足以让婚约解除,婚姻是你们两个的事。宁宁,你说你对子昭并无二心,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感情里最可贵的就是信任和忠贞,这两件事紧密关联,都不应只停留于口头上。我只能说非常遗憾,子昭对你已不再信任,我们一家人对你也不再信任。解除婚约是子昭主动提出的,我和他父亲尊重他的意见。”
“伯母,实在对不起,我不相信。”璟宁说。
孟夫人淡淡地笑了,璟宁从来没有想到一向温柔慈爱的她,也会有这么寒意凛凛的笑容。
孟夫人笑道:“宁宁,你看,你也不信我了。如果没有了信任,大家就更没有相处的必要了,更何况要成为一家人?算了吧孩子。”
璟宁默了默,咬咬牙道:“我请求您劝一劝子昭,请您劝他原谅我。”
孟夫人霎时面色如冰:“你还敢提子昭。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之前又为什么如此轻浮浪荡?你知不知道子昭在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他整个人都疯了!他们坐船从上海回来,进入湖北境内,刚到芦家渡码头,便有人把一封信送上船给了他父亲,里面就有那些照片!”
“照片……”璟宁脑子里轰的一响,顿时脸如死灰。
孟夫人盯着她,脸色也相当不好看,璟宁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两道泪水流下,过了许久,她擦了擦泪,决定豁出去了,将那天的事从头到尾全数说了出来。
整个过程,孟夫人保持着沉默,郁郁地凝视璟宁,彼此立场已泾渭两分。她端详着璟宁的眼睛,这女孩子有闽南人血统,脸部线条分明,皮肤白皙,眼睛深黑,虽以谦卑的姿势坐着,神态竟颇为从容,她说着这些羞耻之事,悲伤的眼底竟然是问心无愧的坦然。这让孟夫人生气到了极点,暗想无论如何你也是铸成了大错,你害我家不光在生意上遭受巨大损失,也害我儿子心碎痛苦颜面尽失,怎能还摆出如此堂堂正正的样子?可见秉性轻浮不知羞耻!
“那你现在是如何打算的?”孟夫人问,她注意到璟宁手掌边缘狰狞的伤疤,微有些讶异。
“我父母想让我嫁到徐家去,但我对子昭一心一意,绝不愿嫁给别人。伯母,只要您和孟伯父应允,再劝一劝子昭,我们两家仍将原先的婚约维持,我一定会做个好妻子和好媳妇,用余生好好报答你们。”
孟夫人叹道:“徐家和你家这个时候为了顾全声名,肯定是不愿意张扬的,若从双方家长的角度考虑,最好的解决办法肯定是要你和徐德英结婚。我们家虽然吃了……”那个“亏”字被她及时收回,续道,“总之现在的情势,要继续之前的婚约是很不现实的。”
璟宁不愿放弃,央求道:“伯母,请帮我劝一下子昭,子昭若是犯了脾气,我会去求他原谅的。”
孟夫人声色俱厉地道:“你出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只是犯犯脾气?天下哪一个男人愿意犯这样的脾气?!”
“请原谅我口无遮拦,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夫人正色思忖片刻,说:“思前想后,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我有个主意,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璟宁宛如捞到救命稻草,满含期待地仰望着她。
“我有个朋友,是上海的大律师,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跟徐家结亲,且实在受不了这份冤屈,我可以请他来一趟汉口帮你打官司。如果你家人不愿意,我悄悄给你钱,你也不用跟别人说。这样的案子很难不引起注意,更何况牵涉的是汉口有名望的两个家族,你到时候好好咨询一下我那朋友,看怎么样才能保护好你们的私隐。小心点为好。”
璟宁懵了,一时弄不懂她的意思。
孟夫人表情痛苦,似十分为难:“以你的情况,告徐德英强奸或诱奸应该都可以的吧……他做出这样的事来,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是得还你一个公道。”
璟宁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目时只觉视线模糊,她慢慢站了起来,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孟夫人见她眼中包满了泪水,柔声安慰道:“想开点孩子,没有过不了的坎。”
“谢谢伯母。”璟宁已没了丝毫希望,向孟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我先回去了。”
“宁宁,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要不就听你爹娘的话,嫁给徐德英吧。做父母的,总是为自家孩子好,徐德英家世不错,你也不吃亏。”孟夫人补了一句。
“嗯,您说得对。”璟宁道,转身往外走,竟忘了道别。
孟夫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一直站在一旁的陈伯轻声道:“潘小姐看着也挺可怜的。其实……夫人您大可不必说得这么绝。”
“她可怜,难道我的儿子不可怜?若不是因为这姑娘,孟家何至于到此雪上加霜的境地。我可怜她,谁来可怜我们家?”孟夫人冷冷地说,但眼圈儿却红了。
陈伯无言以接,摇首叹息。
璟宁在院子里停了停脚步,抬首回望二楼东侧子昭的房间,有人立在玻璃窗前,如沉在水里的影子。
她知道他在家。之前在客厅时,她隐约听到木质楼梯上方的脚步声,便猜到他应当听到了她说的话。所以她才全数坦承,只因不愿放弃这个向他坦白的机会,所以她才将羞耻痛悔、将她的悲伤无助全部告诉了他母亲,以及他。这是心甘情愿的卑微,或许仅剩下这一次机会,她必须竭尽全力地恳求。
曾有过渺茫的期待,期待他冲下楼,怒骂她或嘲讽她,但他没有。他只是坚决地用沉默审判她,他的惩罚是不给她丝毫回应。
璟宁伫立良久,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扇窗,仿佛能与子昭对视,将思念与哀伤投递过去,仿佛能寻求到些微的安慰。然而窗帘被拉上了,她的目光终还是被隔绝在外。
有云朵飘来,天光一时变得暗淡,掌心上难看的伤疤,依然留有锥心的痛。好在她再不想弹琴了。
璟宁走出孟宅,不再回头。银川本倚在车边等候,上前迎接,她脸上隐有泪痕,目中无丝毫光亮。银川早料到孟家的情形,对她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原以为这一路必和来时一样,让时间凝固于冰冷的沉默,但当汽车缓缓驶离孟宅,绕过洋房林立的街巷行至江边,璟宁却开口道:“大哥哥平日这么忙,这几天把时间耗在我的事情上,不觉得可惜吗?”
她语带讥讽,银川听了却有隐约的愉快,柔声说:“一点也不可惜。小栗子,先不回家,你陪我吃晚饭吧。”
她听不得这个旧时爱称,转头去看窗外掠过的行人和远处浑浊的江流。
〔四〕
车在江边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经过一排高高的悬铃木,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外停下。进门绕过太湖石平叠的假山石笋,是一个两进的庭院,花厅四面留有廊柱,柱间设有供人休息的鹅颈椅,汉瓶型漏窗上的冰裂纹图案筛出屋内灯火。一位男侍者着白衫黑裤,站在正门前迎接,向银川礼貌问好:“潘先生来了。”又向璟宁行了个礼。
歇山屋顶使厅堂显得十分轩敞,前厅未设隔扇,让室内更无闭塞之感,大堂摆置两张大桌,并未有客人在座,东西两侧各有房间,房间与房间并不相通,在每间屋门前辟有恰好距离的过道。西侧雅间似已被客人包下,时有笑谈声传出,东侧两间屋子倒是空的。
侍者掀帘步入,站到一侧,请银川和璟宁进入屋内,房间很宽敞,正北窗下摆榉木香案,斗彩花瓶插着时花,三面墙上俱挂有书画:红果山水,花鸟雪景,松竹梅兰。璟宁一路看来,虽然心情极差,但也觉得这饭庄清雅有致,与寻常食肆截然不同。
待坐下,银川对璟宁道:“这儿鱼菜做得好,房间也干净,是一个朋友名下的会所,平日里只招待商界人士。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在重新装潢,早就带你来了。”
璟宁托着腮,恹恹地嗯了一声。
侍者很快呈上花生瓜子、蜜饯点心,又端来热茶给二人斟上。银川点了一份瓠子炖骨汤,青笋鳝鱼,几道蒸菜,问鱼鲜有什么,侍者笑道:“进了一条三十斤的江鲤。”
“我们两人可吃不完,光一个鱼头就能做成两大锅菜。这样吧,你让大师傅拣两条才鱼,炒个鱼片,弄个豆腐,再包点饺子来。”
侍者应了,退下。
璟宁漫不经心喝着茶。
银川又将侍者唤进来,点了份清炒南瓜尖。等待上菜的时间里,他抓了一把瓜子,剥好了放进面前的小碟中,也许是想让她忆起过去快乐的时光,他将瓜子仁拼成了一朵小花,微笑道:“还记得吗?每次你不高兴的时候,我要么去给你买甜栗子、卤鸡爪子,要么就给你剥瓜子,用瓜子仁拼成小动物、小花的模样,你一见,眼泪就收住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早过了用吃的就可以哄开心的年纪。”
银川依旧温和浅笑:“那也得吃啊。吃好了,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去爱去恨,有力气去生气去伤心。”
璟宁看着碟子里的小小花朵,眼中有晶莹泪光闪过:“大哥哥,我曾指望过你的,虽然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一直以为你会帮我。”
“对不起。”他的笑容渐渐淡去,“那天虽及时阻止,有一个记者还是拍下了照片,虽然很模糊,但足以能辨清你和那人的样貌。我不想瞒你,留下它原是决定以此和徐家对质,哪怕将来打官司也能做一个凭证。”
“既然照片在你手中,为何又被孟家人看到?”
银川惊愕道:“孟家人看到了?怎么可能!我只是将它交给了父亲……”他突然止口,思忖片刻,然后犹疑地摇首,“不,父亲不可能将照片给孟家,他绝不会甘心在孟家人面前自毁清誉。”
璟宁苦笑:“自毁清誉……没错,我荡检逾闲,足以让他引为奇耻。”
银川沉默须臾,说道:“小栗子,出身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个人命运或多或少会和商场上的事发生联系,这是我们的不幸,你必须认清这个事实。我想告诉你,从小到大,你是我最珍视的人,不论你身上发生什么事,不论别人怎么看你,我对你的心都和以往并无一丝分别。”
璟宁泪水盈眶,但极力克制,咬唇不语。
银川顿了顿,慢慢告诉她孟潘两家在生意上存在的冲突,表面和平下的针锋相对,洋行如何联手对以大钧为代表的中国船业进行价格冲击,大钧如何受到了重创。
“倘若你和孟子昭结了婚,婚后遭遇两家利益上不可调和的矛盾,那时的难堪与痛苦,比之现在的伤心应甚于百倍。平心而论,我认为婚约在此时取消并没有什么坏处。更何况……”他顿了顿,还是续道,“更何况孟家也似乎没有理由接受一位婚前失贞的媳妇。”
璟宁像被戳了一刀,抖了一抖,银川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孟家在长沙、张家港、宁波甚至天津的办事处已经陆续撤销,亏损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早在去年就已经有了征兆,洋行之所以在此刻选择攻击,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孟伯父很强势,不惜和洋行两败俱伤,短期内,洋行确实胜算难料。在我们普惠洋行之中,潘家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总部随时都可能撤去父亲总办的位置,为了保住这个位置,父亲必然会尽力想办法为洋行解决孟氏这个难题。我揣测,父亲将照片交给徐市长,无非就是要让徐市长放弃对大钧的支持,但至于为什么照片又跑到了孟家人手里,这个还真……”
“别说了。”璟宁颤声道,眼里充满着戒备与伤心。
“宁宁,我很心疼你,但却不会对你做无谓的安慰。”银川看着手中的花生,咬了咬嘴唇,“你也许很想知道孟子昭现在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惶恐地看着他,银川叹了口气,说道:“回到汉口后,孟子昭的身份已是大钧的总经理,他人虽机敏,但毫无商场经验,却在此时接过了大担子,在大钧担任最紧要的职务,有人猜测可能是孟老先生那儿有了意外发生,但孟家把消息封得很紧,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又或许这只是大钧为了搅乱对手的判断而放出的烟雾。不管怎么说,孟子昭现在面临着极大的压力,你又何必再给他增加烦恼。”
璟宁落泪道:“是我害了他,害了他们家,怨不得他不原谅我。”
银川递给她一张手帕,轻声道:“看你这样,我很不好受。”
“我现在还能为子昭做点什么吗?他的个性非常要强,如果不是被我伤透了,他绝不会连一句话都不说便跟我决裂。”她满脑子依旧还是孟子昭,“我能做什么来弥补?只要能帮到他,哪怕只能帮到一点点。大哥哥,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了!”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满含着期待和无助,他将手从她手中轻轻挣脱,淡淡道:“此刻说决裂未免太早,或许他只是想将孟家的事处理好后再考虑你们的事情。如果你真想帮他,不妨给他一点时间,为他减轻一点压力。这样对他对你都好。”
璟宁怔怔不语。
菜陆续上桌,银川盛了一碗汤,放到璟宁面前,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璟宁动也不动,直直坐着,只觉得时间漫长得让人绝望。
“人生为什么会这么苦,我以前竟然毫不觉得。”
银川一笑:“苦又怎样?再苦也得好好活下去。人活一辈子,又不一定是为了享福。”
“那为了什么?”她凄然问。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灼灼:“对于我来说,是为了在一起……和我在乎的人。哪怕历经苦难和煎熬,哪怕前方有万般艰难险阻,哪怕一生痛彻心扉,哪怕这‘在一起’只是一个虚词,和她仅仅不过是一起同在这苦难的人世间罢了,但也要一心一意爱着她,念着她,即便不能拥有她,也得走好每一步,活好每一天。只要她在,就有希望在,活下去就有了意义。”
她有点震惊,因他话中透露出的绝望和固执,心中升腾起无数的疑问,连带他适才向她投递来的眼神亦让她万分疑惑。这陌生的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令她深为不安,但连日数重打击使得她不愿深想下去。
银川转开话题,微笑道:“我给你重新盛碗汤吧。”
清夜寂寂,树声幽微,隐隐有小儿吵嚷和妇人温柔安抚之声,原来隔壁的包厢也来了客人。银川和璟宁临走时在大堂见到佟春江,其身边有一苗条小妇人,极年轻,怀里抱着个胖娃娃,噙着笑,容光照人。佟春江和一中年男人谈着话,少妇不时轻声插两句嘴,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那人哈哈大笑,说:“佟先生,这么有趣的太太是从哪儿讨来的呀?”
佟春江眉毛一扬,笑道:“地里挖出来的。”
少妇似嗔似笑,下巴蹭了蹭娃娃的小脸蛋:“你爹又在胡说了,咱们赏他个耳刮子。”舞着孩子的小手作势打过去,佟春江瞪起眼睛,假装怒道:“好小子,敢打你老子,雷劈你屁股。”
“打了再说!”
佟春江将孩子一把夺过,小娃娃扭动着,将小身子探向母亲那边,佟春江一偏头,这才见到银川与璟宁,笑了笑:“哟,潘少爷,好巧啊。”
银川笑着走过去打招呼,璟宁原拟避开,但见那孩子雪球般可爱,忍不住也跟了过去。
儿子被交还到少妇手中,佟春江向银川拱手一礼,又朝璟宁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他夫人似和银川见过面,笑问道:“这是潘太太吗?”
银川还未答,璟宁已快速地道:“我是他妹妹。”
佟夫人红了脸:“原来是潘小姐,真是抱歉。”璟宁将脸冷冷偏向一旁,没应声。
银川向另一人问好,转身对璟宁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璟宁点点头,三个男人走到院子里说话。
小娃娃在佟夫人怀中,吮着小手看璟宁,大眼睛滴溜溜如两丸黑水晶,璟宁伸手指在他胖胖的脸蛋上触了触,只觉得滑不溜手。
佟夫人说:“他已经一岁半啦。”语气里是带着试探的友好,璟宁嗯了一声。
佟夫人清澈的眼睛里有丝羞怯的光芒在跳跃,将孩子放到大桌上,抬着他的小胳膊,让他学习走路,样子既像个幸福的母亲又像天真的少女。璟宁本有些恼她刚才冒失的言语,但看到她娇美快乐的笑容,生起好感,也就不做计较了。
佟夫人问璟宁是否还在念书,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她表现出毫不掩饰的羡慕。璟宁并不知晓她的家世背景,从她质朴的神态隐约猜到她可能出身贫寒,没受过什么教育,想来嫁给那年长她许多岁的江湖人物,也多半是出于生活所迫,不禁起了怜意,安慰她道:“等你的孩子长大一些,不用亲自带了,你还是可以进学堂的。”又说,“我也快开学了,到时候帮你打听打听合适的课程,你有时间也可以来旁听一下的。”
佟夫人大喜,连连道谢,问道:“潘小姐是在武昌读的大学吗?”
“嗯,很好找的,就在东湖边的珞珈山下。”
“太好啦!那我以后过江去找你!”
听到“过江”二字,璟宁心中一痛,勉强笑了笑,说:“好啊。”
佟夫人极是开心,笑盈盈地道:“我有家成衣店在怡和村附近,潘小姐有空就去店里坐坐,我给你做衣服穿。”
“那可不敢当。”
“千万别跟我客气,一定要来啊!”
璟宁心念一动,问:“佟先生为什么说你是从地里挖出来的?”
小妇人俏丽的脸庞上很快掠过一缕阴云,她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佟春江,目中有泪光一闪,垂首道:“我曾被族人活埋,我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对我很好。”
璟宁惊得说不出话。这时小娃娃猛地扑到佟夫人怀里,含糊地喊着妈妈,佟夫人用手帕子给他擦小嘴旁的口水,面上渐渐浮起安宁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