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餐具按专门的尺寸和花样定做,璟宁的勺子是粉色的花,可她偏不喜欢,要抢大哥哥的蓝花勺子,璟琛便把勺子送给她了。那几天她走到哪里都捏着它,好似一个战士握着兵器。
璟琛不禁微笑,听二弟在耳边悄声道:“你知不知道她哪里最好玩?”
“不想知道。”
他一瞬不瞬看着妹妹,只希望她安然甜睡。
“小栗子脚上有小漩儿!”璟暄说。
“什么?”
“漩儿!涡涡!”
他的好奇心终被勾起,看着弟弟小心翼翼掀起花被,露出璟宁光光的小白脚。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小脚,雪白晶莹的脚背,粉嫩的小脚趾弯出最俏皮的形状,胖胖的,如莲藕一般,脚踝处有一条细细的褶皱,恰在这褶皱旁边,有个无比可爱小圆涡。
“你看!”璟暄说。
于是璟琛就盯着小圆涡看。
有漩儿不稀奇,因为他的小栗子是个胖娃娃,但他并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胖娃娃都拥有这样惹人爱怜的小圆涡。
璟暄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小圆涡上,挠了挠。
璟宁依旧呼呼大睡,但她粉红色的脚趾突然轻轻晃动了一下,璟暄又挠,脚趾又动了动。
“像不像……”璟暄笑得吃力,压着嗓子,“像不像狗儿?狗儿做梦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抽一抽的。”
再怎么忍耐,璟琛此时也已经笑得脸都皱了,双手兀自还一动也不敢动地抱着璟宁,心中十分焦躁。好在璟暄不愿死坐着,偷跑到父亲房间里去搜寻好玩的东西去了,不再继续骚扰他们。
璟琛左右瞧了瞧,莫名地心跳变快,周围没有人,除了他和这酣睡的小公主。
他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变成了一个调皮的男孩,将璟宁小心放到床上,学着璟暄刚才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慢慢伸向她脚上的小圆涡,挠了挠。
可爱的小脚趾微微晃动,光滑的指甲泛着柔光。
璟琛四处看了看,悄悄地,悄悄地,低下头,在那只胖嘟嘟的小脚上印下了一吻。
丝润的皮肤触感,像夏日清晨的莲荷,带着一点点日光的温度,那么的静谧、安宁和温馨。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将小被子给璟宁盖好,指尖拂过她光洁的小额头,他轻声说:“谢谢你,小栗子……”
何仕文有时候会带他去百货公司买玩具,他总是先为妹妹挑选。有一次,他在橱窗里看到一个穿着蓬蓬裙的布娃娃,金色的头发,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他将布娃娃带回家送给了她。
“猫猫头!”璟宁搂着娃娃,立刻给它取了个奇怪的名字,“你是猫猫头,猫猫头!”
她像小妈妈一样给猫猫头梳头发,换洗衣服,走到哪里都会让它陪伴她。四岁时她开始独自睡觉,是猫猫头为她驱散了恐惧。璟琛偶尔会逗她,假意夺走猫猫头,然后把它藏起来,惹得她滴溜溜地四处寻找。
她可怜兮兮地央求:“大哥哥,猫猫头呢?”
璟琛便问:“猫猫头长什么样?”
她做出温顺乖巧的表情,小手指勾着裙边,偏着小脸腼腆地笑。
璟琛继续问:“猫猫头凶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就学小老虎龇牙咧嘴,啊呜啊呜叫,小手向前一抓一抓。
“猫猫头睡着了呢?”
她马上向后仰着脑袋,闭上眼睛,微张着小嘴表演打鼾。
他哈哈大笑,把洋娃娃还给她,她将娃娃紧紧护在怀里,告诫道:
“猫猫头要藏起来,别被大哥哥找到!”
他点了点她嘟嘟的小脸:“哈哈,它躲到哪里都会被我找到。”
有一次她被璟暄吵了瞌睡,为了表明她的午睡是值得所有人重视的事情,她又哭又闹,非要母亲将调皮的二哥赶走,璟暄故意赖着不走,她便蹬掉小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地哭,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呼吸都困难,云氏见她认了真,只得将璟暄拉走,又把璟琛叫去哄她。
璟琛将地上的猫猫头拾起来放在枕头上,璟宁像只小狗趴在床上,背上全是汗,大夏天,她只穿着一件白色小褂和一条短短的四角裤,藕节似的小胖腿被竹席印出了痕迹。
他坐到床边去,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你踢了二哥,还踢了妈妈,这么不乖。”
她不理他。
“你还扔了猫猫头,瞧,猫猫头很难过,说小栗子好狠心,对小朋友不好。”
“呜呜,呜呜。”她又哭了起来,声音已经沙哑,小脚不耐烦地蹭着床单。
“小栗子凶巴巴的,又爱哭,我还是把猫猫头带走吧。”
他将手伸到枕边,她急忙将布娃娃摁住,不让他拿走,抽抽噎噎地坐直了身子,皱起眉头,像做错事一般露出愧意,头发毛茸茸披拂在肩上。
也许她也觉得迁怒心爱的小朋友是不对的,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揉了揉哭得红红的大眼睛,拉过小被子给猫猫头盖上。
他微笑,拍拍她的小脑袋以示奖励:“好吧,小栗子这么听话,说明还是个很好的小姑娘。你和猫猫头一起睡觉吧。”她泪眼汪汪的,委屈地撅着小嘴,胖胖的小手臂却伸过去自然而然搂住他的脖子,这是要他哄的意思,他只得调整坐姿,手扶着她温暖的背脊,鼻中尽是小女孩热乎乎的香气,她在他肩头蹭了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他这才扭过脸,认真地看肩上睡着的孩子,那张小脸是多么的美,洁净纯真,就像刚刚来到人世间一般。他看着看着,被震慑得惶恐。
念及自己的童年,除了与母亲有关的回忆,便只剩下这样的点点滴滴,就像衣衫单薄前行在冬日的旅人,本能地贪恋春天阳光的温度。
时间迅疾逝去,如今他已经十七岁,到了该学着料理家族生意的年纪。潘盛棠早就有意让他出入洋行,他似乎并不太感兴趣,勉强去见习了几天,却是稳重有余,聪慧稍欠,远不及二弟机敏,但盛棠颇爱他的踏实稳重,常说自己这个大儿子虽然在做生意上天分不够,但有他和诸位长辈提点,必会厚积薄发。
璟琛提早完成了中学的课程,天天在家补习英文,为出国留学做准备,与此同时帮着大管家何仕文料理公馆的家事,从点滴开始学起,虽然并不出彩,倒也中规中矩,没出什么差池。
一周前,广州的潘家老宅意外失火,殃及主屋及几间厢房和一间库房,盛棠心觉蹊跷,便带着何仕文前去查看,顺便处理一些老家的事务,云氏自然也跟着丈夫一道去了。汉口这边的生意由云秀成暂时代为管理,而家务事,就全盘交给了长子。
〔四〕
钢琴课结束,潘璟宁和翟蕙兰一起出了琴房,她看到她的长兄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穿着柔软的白色衣衫,温润的光线中,姿态从容,眉目如画。
他把笑容投给她身边的钢琴老师:“我妹妹今日有没有调皮闯祸?翟老师只管跟我说,等父亲回来,我去替她讨果子吃。”
璟宁假装嗔怒,朝他做了个鬼脸。
蕙兰嫣然微笑道:“潘小姐今天格外用功,之前落下的进度也都补上了,大少爷不必担心。”
“她说不舒服不去学校,我怕她是使诈贪玩,便把您叫来督促着她练琴,肯安心学就好,这几日父母都不在家中,我生怕她给我闯祸。”
璟宁撅起了小嘴:“翟老师,哥哥从来都不把我往好了想。您帮我说说他,他最喜欢您了!他就听您的话。”
翟蕙兰也不过只二十出头,听璟宁这么一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璟琛嘴角微扬,目光融融地落在她脸庞。
车早在外面停好,云升提了一盒点心送出来,璟琛接过,双手递给蕙兰:“这是厨房里新做的桃酥和蛋糕,给翟老师拿家去尝尝,若是喜欢,便打个电话过来,我着人送到府上去。”
“大少爷客气了。”
璟琛替她合上车门,蕙兰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凝注过来,让她心跳加快。
他轻声说:“明天翟老师有没有时间?”
“有……”蕙兰脱口道,“有……有什么事吗?”
璟琛温和一笑:“上次借给我的书看完了,想给你送去。”
蕙兰轻轻点了点头:“我明天一直都在学校。”
“那我中午去找你。”他一直在微笑,笑容实在很蛊惑人,蕙兰别过头,不再看他。
璟宁目送车子渐渐行远,拽着璟琛的胳膊笑道:“翟老师很中意你呢,一见你就脸红,娶了她做老婆吧!”
“你学校外头卖酱肘子的大师傅见了我也脸红,难不成我也娶他做老婆?”
“那是他喝酒喝的!不过也好,大哥哥娶了他,天天有酱肘子吃。”
璟琛低头瞅着她那张调皮的小脸:“尽胡说八道,等爹回来,我告诉他你逃学!”
“我哪有逃学,真的是不舒服!肚子痛。”
“少来。你和阿暄一样,趁着爹娘不在家就想瞎胡闹。好歹那一位被我拽去学校了,只有你赖在家里捣乱。”璟琛转身往回走,璟宁依旧拉着他的胳膊不放,打趣道:“大哥哥,我发现你好像又长高啦,真是越来越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璟琛没有应声。
云升在后面提醒:“小心水洼子。”
适才的雨下得不小,鹅卵石小径两旁都有积水,非得走中间才行,若两个人并排走,免不了有一个会一脚踩进水里,果然不一会儿,璟宁一双新的软缎鞋子就湿了。
璟琛便要掰开胳膊上那双小手,璟宁却索性揽着他的腰,笑道:“你背我!”
“不怕羞!”
“反正你以后就要走了,我也不会烦你了,就再背我一次两次又算得什么?”她语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云升笑道:“小姐舍不得大少爷,大少爷便依了她吧。”
璟琛皱眉:“她最近越发胖了,上次我只背一会儿就喘得慌,算是吃了教训。”
璟宁瞅了瞅云升,又瞧了瞧璟琛,小脸一板,闷头就往前冲,直踩得水花四溅,璟琛叹了口气,追上去把身子一矮:“上来吧。”
璟宁轻盈回转身,一跃而上,搂住他的脖子,鞋子不小心蹭到他整洁的衣服上,他不以为意,将她的双腿轻轻抬了抬:“别乱动,小心被万年青刮着。”
背着她走了几步,璟宁忽然叹息着说:“你能带我一起留洋去吗?”
“你还这么小,父亲舍不得让你出去的。”
“我马上就要十三岁了!”
“哦哟,多大的岁数哟。”
“大哥哥,你替我求求爹爹吧,他最听你的话了。”
璟琛微微回头,正好碰到她粉嘟嘟的小脸,她圆圆的大眼睛离他那么近,澄澈的目光里充满依恋,他柔声道:“去弹曲子给我听吧,我有些累了。”
“你究竟去不去求爹爹?”她不依。
“我答应你,好不好?别乱动。”
璟宁把脑袋贴在他的背上。
她是潘家的公主,父亲的明珠,集全家人的娇宠一身。两年前突发奇想要学钢琴,父亲便在主楼的一楼为她专门辟出一间琴房,打通了三间起居室。
天虽然是阴的,但琴房里不点灯依旧很明亮,屋子朝西,为了保护好璟宁的视力,拓宽了外墙,将窗户全部改成敞亮的玻璃窗,从早到晚都有自然光线透进。房间里有不少书籍,各色童话和冒险故事,还有上百册小女孩喜欢的画册拼图、从意大利购回的纸张精美的琴谱,这些东西中则有大部分是璟琛亲自给妹妹订购挑选的。
雨停了,花园里弥漫着轻雾,笼在葱翠的树木和鲜艳的花朵上,从长窗看去,如一幅水彩画,璟宁把目光移到琴键,吸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抬起双手,轻缓放下,琴音潺湲而出。
璟琛本坐在一旁用手帕擦拭着画册上的灰尘,蓦地停下动作,抬起头。
她一向顽皮,此时却显得非常郑重,就好像正在做她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一般。而那旋律,那旋律是如此的美妙轻灵。
璟琛想:我该怎么形容它呢?香气,没错,就是香气。
幽幽的香气,顺着少女美丽的手指、嘴角、闪烁的双眼向四处流动,再沿着她乌黑的发,散了开来,一直散到空气里,升腾,回旋,再升腾。
璟琛怔住了,直到她一曲弹毕,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竟然已经弹得这么好。”
“真的吗?”她很高兴,笑得像一朵小小的玫瑰花,“你很少夸我呢。”可不待他解释,抢着补上了一句,“那自然是因为我优点太多,你不知道该怎么夸罢了。”
璟琛莞尔一笑:“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本来是首提琴曲,叫《爱之忧愁》①,我把它改了改。”
① 《爱之忧愁》(Liebeslade又译为《爱的忧伤》),是著名奥地利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弗兰茨·克莱斯勒青年时期创作的小提琴曲,按维也纳民谣风格的圆舞曲作成,以婉转的风格表现了爱情带来的痛苦与甜蜜,后成为世界名曲。著名钢琴家/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亦曾将此曲改编为钢琴曲。
克莱斯勒在1923年曾到中国演出。《爱之忧愁》这首曲子,在1925年前后,人们只知道克莱斯勒是它的演奏者而非创作者,直到数十年后,克莱斯勒本人才承认以《爱之忧愁》为代表的不少作品是他亲手创作的,理由是:“年轻时想以小提琴家而不是作曲家成名,但当时小提琴演奏节目表十分单薄,为了扩充曲目不得不亲自谱写乐曲,但刚出道籍籍无名,不会有人请我去演奏自己的作品,于是托词说是从古老图书馆和博物馆搜寻出来十八世纪一些作曲家的不为人知的手稿。其实我一直在说谎。”
爱之忧愁。
这四个字从小女孩口中说来,却天真愉悦,他凝视着那张娇艳的小小脸庞,走过去,情不自禁伸出手掌,在她厚重的刘海上轻轻按了按。
“再弹一遍,我还想听。”
“嗯!”
时间静止了,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当下,心湖涟漪微动的当下。
他沉浸在一种难得的安谧之中,有那么一瞬,甚至觉察到一丝近似甘甜的感觉,纵然它迅疾地变成了苦涩,变成透心凉。
他说:“差不多时间了,我去接阿暄,你休息下。”
音符戛然而止。“我跟你一起去!”
“在家呆着,我带豆腐脑回来。”
璟宁刚想说“我不吃豆腐脑”,他已经快步走出琴房。
然而璟暄被云家的人接走了,说是去了洋行。
“那我们直接去云家?”云升说。
璟琛有点犹豫:“父亲和母亲还没回来,舅舅是长辈,我这样唐突地过去,倒是显得不懂礼数。不去为好。云升大哥,你说对不对?”
如此诚意征询意见,显然是颇为看重自己,云升不免得意,点点头:
“大少爷说怎么,便怎么吧。”忽想起一事,说道,“今天下午有两个学生伢拿了一封荐书来找老爷,正好那时您在琴房,我原让他们直接来找您,但他们好像不太好意思,放下荐书便走了。”
“估计是缺钱念书,想来借一点学费。谁荐来的?”
“武昌的程举人。”云升将荐书取出递给他。
璟琛拆来看了看,叹了口气:“果真被我猜中了。他们已经考上了英国的大学,学费是有津贴补助的,只缺旅费和生活费。程老夫子是武昌的名士,他举荐的寒门子弟,人品学业自然不会有错的。父亲若在家,必会尽力支持。不过……”思忖片刻,微微一笑,“既然父亲不在,这件事,我便帮他办了。”
“大少爷的意思是?”
“钱我来出,走我的账,平日里我自己省着用就是,反正除了买书也花不了什么钱。”
云升笑道:“您真是个仁善人。明天我就叫他们来拿。”
“不。应该把钱给人家送去,他们虽然出身贫寒,但既是读书人,就要多给一分尊重。”璟琛认真地说。
路过歆生路,璟琛去一家文具店买了两支钢笔,让店家仔细包好,交代云升次日给那两个学生作为礼物。文具店就在普惠洋行旁边,高大的米白色建筑,阳光照在屋角,像波浪洒在礁石,溅得四处都是光芒,璟琛眯了眯眼睛,低下头快步离开。
晚上过了饭点璟暄都没有回来,璟琛也没有再打电话去云家,自和妹妹一起用了晚饭。
饭后在起居室休憩,璟宁抱出她装玩具的小箱子,放在茶几旁的波斯地毯上玩过家家。璟琛在阅读间隙抬头,见她煞有介事地打扮着“猫猫头”,给它穿裙子、系蝴蝶结,又将他去年送的一串项链比了比,系在猫猫头的脖子上,也许觉得项链不足以将它打扮得漂亮,便在首饰盒里认认真真挑选。小女孩哪有什么真正的首饰,也不过是父母兄长送给她的玩具珠串罢了。
璟琛看得有趣,微笑着把书放下,但很快,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他起身走过去,从箱子里拿起一根银锁链。
璟宁转过头,急忙要抢,璟琛站直了身子,把手高高抬起。
这是极精致的小银锁,雕刻有牡丹和蝙蝠的纹饰,穗子是银质的花果和小鱼,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音,银锁背面刻有四个字:天长地久。
“是我的是我的!谁找到就是谁的!”璟宁的小脸急得通红,“这是我找到的,还给我!”
璟琛沉默了许久,把银锁链放回她雪白的小手心,回到沙发上坐好,重新拿起书翻看。
璟宁偷偷瞄了他一眼,伸了伸舌头,过一会儿又回头瞅瞅他。他低着头,长长的眼睫垂下,掩住了目光。
“大哥哥……”璟宁小声说,“你生我的气了吗?”
璟琛摇了摇头。
璟宁咯咯一笑,扑到他膝上,伸手去翻他的书:“你在看什么?”手刚碰到书的一角,璟琛就猛地将书往沙发上重重一掷,她的小手扶在他膝上,骇然地瞪着他,他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锋锐和厌恶。
他将她的手用力拂开,怒声斥责:“小姑娘家,怎么这么不斯文?不懂规矩,越来越不像话!”
璟宁愣了,泪珠登时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发愣的样子其实很可爱,婴儿肥的脸蛋儿像红红的苹果,可他却跟自己较起了劲儿,转开头不看她。
她自小就爱跟他犟,总是跟他反着来,他知道她是没有恶意的,她这样做,只是因为知道他宠爱她。
小时候背唐诗,她背着手,摇头晃脑背诵:鹅,鹅,鹅……
先生教错了,教成了“曲颈向天歌”。于是他便主动纠正她,是“曲项向天歌”,还拿出书来指给她看。她却瞪着眼睛故意说:“我不听你的,就不听!”他从不生气,知道过后她会悄悄改过来,她嘴里说不听他的,却总是最听话。
她什么都抢他的,从他平时吃饭的勺子,到他的玩具、书本、手帕,他不以为忤,因为在心里早已认定自己什么都愿意给她。他一向惯着她,宠着她,从没有一丝一毫违背过她的心意。可是今天除外。
那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那根银锁链。

第二章 青梅
〔一〕
他的母亲,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仆人们是势利的,多年来男主人和女主人聚少离多,早被他们看在眼里,心里对那停尸床上的女子虽然怜悯,但亦有一丝轻蔑。
其实那个时候父亲应该也悲恸过。在母亲去世一个月后,有一天夜里,他看到盛棠在母亲最爱的花园中,扶着太湖石,哭得撕心裂肺。那又怎样?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遗落的时光永不会再倒回。
广州的夏天是闷热潮湿的,遗体需要马上装殓,人们捂着嘴不敢上前,他才五岁,眼泪汪汪站在一旁,缓缓上前,从衣兜里拿出手帕,在亡母的脸上轻轻擦拭。
周围有许多人在围观,他们只是在围观。
但他们惊住了。
死去的女主人眼窝中渗透出一种姜黄色的液体,那是尸体开始腐烂的迹象。可这个平时很沉默胆怯的小男孩,却用手帕将这些液体轻轻擦去,擦得一丝不苟,就好像擦干净了,他的妈妈就会活回来一样。
他等着,等着,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男孩回转头,慢慢向仆人们跪下,说:“求求你们,帮帮我吧,求求你们!”
家中的总管何仕文比潘盛棠先赶回来,正巧遇到这一幕,在同样的震惊过后,他快步跑过去将小主人抱了起来,让他倚着自己,抚着他小小的、颤抖的背脊柔声安慰:“少爷乖,少爷别难过,何叔叔回来了,何叔叔回来了,你爹也快回来了!乖啊,别哭啊!”
直到那时他方大声号啕起来,声音极度嘶哑,就似已经哭泣过无数个日夜一般,可口中却依旧说的是:“求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我吧!”
那些往事,好像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而记忆的回声,却依旧震得他头痛欲裂,于是他决然地将之打断。
璟琛叫来服侍璟宁的丫头小君,命令道:“把小姐的东西收好,带她回屋睡觉。”
璟宁见他背身离去,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小嘴一斜,怒声吼道:
“讨厌,我讨厌你!”
他的步子倒是顿了一顿,然后突然转身走回来,璟宁瞪着他,明明已经被他的神情吓住了,却还是固执地做出死守残垒的模样。璟琛走到近前,直视着小姑娘,一字一句地说:“潘璟宁,你要再这么任性下去,我便不管你。不想去学校不要紧,让何叔叔给你找个家庭教师,你在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跟我再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