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进屋,看到好几幅大画摆在地上,太饱满了,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流溢出来,轻轻地“嚯”了一声。
他仔细看完,问姜夕:“你的野心是什么?”
姜夕想了想,老实地回答:“我没有野心。”
林满问:“那你的热情是什么?”
姜夕说:“我没有热情。”
林满不泄气,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画画?”
姜夕认真想了想,说:“小时候用画画把自己和家庭隔离开,现在是一个更大的盾牌,抵抗生活。”
林满不说话,许久才继续道:“创作有两种:一种是赤子之心,掏心掏肺,恨不得拿着尖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剜出来给你看;另一种是每次只截取一点儿,有效、准确,加了很多其他的料,好吃、好看。你是第一种——大部分人都是第一种,但是要成第二种,才能成气候。”
姜夕不语,林满又用那苍鹰俯冲一样的眼神看着她,说:“你要成气候。”
林满走后,姜夕坐在地上看她的画,从下午看到傍晚,然后起身把它们全撕了,剩下最初画的一张唐鹏没有毁掉,或许是出于某种内疚。
那天之后,画画从闲时提笔的爱好成为她每天的事业,没有时间画,只有晚上,在唐鹏入睡的时候。她从太阳西下画到日出东方,在天光和白炽灯灯光的交织下调色,在日出时薄薄的一层霞光下看成品,忍不住激动:自己也知道画得好。
唐鹏却对她夜里作画的习惯越来越不耐烦,房间很小,他在床上面朝着墙,烦躁地说:“把灯关了好不好?”
姜夕说:“那我就看不见了。”
唐鹏说:“你其他时间画好不好?”
姜夕说:“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时候能画?”
唐鹏不说话,可是连背影都能看出压抑的愤怒。姜夕只好关了灯,躺上床,唐鹏如翻大浪一样把所有的被子抢过来蒙住头,表达自己的不满。姜夕就这样在空气里手凉脚凉地躺了一晚上,心也凉了一截。她明白过来,唐鹏当初鼓励她画画,是认为那是一个省钱而有情趣的陶冶情操的爱好——和热爱烹饪、十字绣没有本质的区别,可当她真的把画画当作事业,甚至牺牲唐鹏的时间,那就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
这样的老情绪、老戏码总是上演,姜夕总是忍让,她几次想质问唐鹏:“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可是害怕他真的说出“那你就不要画”的答案。
直到有一天,她回家时发现浴帘被换掉了。原来的浴帘是她自己在防水布上画的工笔仕女,微醺着粉色的脸,水珠溅上去像滴下的汗。现在成了一块蓝色的防水布,上面印着米老鼠和唐老鸭。
她离开厕所,离开家门,离开小区,离开了门口的马路。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第五章

“我当初在大陆的画廊里,就是被这幅画惊艳到的。”红发女孩儿指着刚刚挂上去的一幅画说。
画上是一个人体模型的雕塑,从凸起的光滑乳房看出是个女人,可是到脖子那儿就没有了。它看起来被摔碎成无数块,然后又重新拼在一起。工笔画,每一处破碎的痕迹都比头发丝还细。
“《受伤的女人》。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姜夕说。
“我记得那次画展全是女性画家,很feminism(女权主义),视觉冲击很大,很强的控诉感。可我唯独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这种脆弱反倒很有力量。”红发女孩儿说。
“年轻的一代已经破门而入了!”
姜夕还记得那是林满为那次画展上她的画写的评论。他写道:“老一代拙劣地扭捏作态,不肯相信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
姜夕看着他对自己的满纸溢美,觉得有些恍惚。学生时代,把成功之路看得漫长而险阻,身心都做好了苦熬的准备。看成名艺术家的自传,总喜欢拣最艰苦贫困的那一段,看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张开双臂说:“让苦难来得更猛烈些吧。”
后来发现这条路原来短得惊人,走着走着就发现视线里出现了终点处的鲜花和点心,想象里的荆棘和暴风雪都没有出现。未免觉得无趣,无趣是对人生最大的惩罚。
画这幅画时,是她和林满在一起的第五年。
她离开了和唐鹏同居的小屋,搬到林满给她的工作室。她离开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如跃进捕鼠夹的老鼠一样跳入了林满为她提供的生活。林满把所有的钱全放在一个抽屉里,用蓝白条纹的绢布盖着,她觉得自己像古代的良家妇女——这个认识,使她非常快乐。钱少了,林满就再默默添上,像是童话中可以生财的宝盒,他太知道该怎样维持着不食人间烟火。
第一次出去旅游,是林满带她去台湾。
林满和友人约在温州街的旧书店谈事,他们坐在里屋,姜夕在外屋杂乱的书架上翻书,爬上爬下,出了一身汗,淘到一本《龚半千课徒画稿》,惊喜地望向林满,想向他炫耀,他恰好微笑着看着自己,像是她理想中慈爱的父亲。
他招呼她过去坐,她坐在他身边翻画册看,他聊天的声音又低又远。她像回到了中学的下午,逃了体育课,坐在洒满阳光又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趴在手臂上假寐,听到腕表上秒表的声音,未来连接着过去,时间像是在那个瞬间穿越了。
她看着画册,猛地抬头时不小心撞到林满的手掌,原来她坐在了一片曝晒的阳光下,他很自然地一边说话,一边用一只手掌去挡她额前的光。
他的友人看着他们笑,姜夕不习惯他在人前表现出的亲昵,低下头继续看书,既不好意思也感到有些凄凉:他的友人定然看出她是他的情妇。
傍晚,林满说要带姜夕去“乱世佳人”吃饭,本以为是高档会所,结果是一家小炒店。他们在二楼的天台上吃饭,热气腾腾的时蔬和海鲜源源不断地端上桌,两人吃得快而沉默。鱼入口即化,嫩得刚送进嘴里时整个后脑勺都“嗡”的一声,恨不得要流泪。两人对视,看到彼此湿润的眼眶如含情脉脉,同时大笑起来。
吃完饭,她先下了楼,在小饭馆的门外等着他。他结完账出来,她看他神情轻松,两鬓各一抹灰白。这一刻,他的过去和未来都是她的。她愉悦地冲上前,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他的脖子,他踉跄了一下,窘迫地笑了起来。
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不愿意从他身上下来,她赤脚踩在他的鞋上,他带着她往前走,像在笨拙地舞蹈。
回到酒店,两人看电视,是个催眠的综艺节目,很多明星兴高采烈地被催眠,说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你也把我催眠了。”林满看完,心满意足地得出结论。
他以为这是对她魅力的赞许,姜夕却很不喜欢这种说法。仿佛她骗了他,他一直是一个无辜而忠诚的受害者,有一天梦醒之后,他就安然无恙地回到原来生活的轨道上。
这个不愉快的想法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回程。在台北的机场,她依然竭力做出愉悦的样子,在机场买了很多礼品,几乎没法提上飞机。
林满有些不耐烦:“去个台湾都这样,要真带你去美国,你不得搬座山回来?”他和他妻子上个月刚去过美国。
姜夕微笑道:“我没见过世面嘛。”内心则不断地下沉,心想: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样的想法在姜夕的脑海里又不断翻滚了两年,转眼她就过了三十岁。
“你看到好的人,不要放过,把自己嫁出去吧。”林满总是这样说,语带叹息。可时而又故作凶狠,在她耳边低语,“我要把你霸占到四十岁,到时候,哪怕你想嫁,也没人要你。”
他反复无常,是笃定她不会离开自己。
林满的画这两年在艺术市场的价格一路下跌。他最近画的系列都是丑陋而扭曲的中国人,他认为讽刺而尖锐,却被评价为“老旧滞重”,他愈发不敢动笔。姜夕的创作热情和名气却一路看涨,林满偶然来她的画室,看到她的画会忽然暴躁起来,说:“这些题材宋人、清人不都画过了,你再画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维护着他的自尊,小心翼翼地不反驳。
他不再能摸准艺术和市场的标准,唯一对姜夕十拿九稳。
林满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竟向姜夕讲起自己当知青时和妻子相遇相恋的故事,如何在极贫的环境中相依为命,他把这故事作为青春甜蜜而苦难的勋章。某日,又夸某个来采访自己的艺术杂志女记者比当年的姜夕更有灵气。
“他是要逼疯我。”姜夕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在不断地伤害她、刺痛她、远离她,来试探她的极限,仿佛把一根铁丝放在火上烧,考验它何时会软化弯曲。如果她留在他身边,则证明了他对她的魔力;如果她崩溃,离开,那么她的软弱则证明了他对于女人的判断,对人性的鄙视。
怎么都是他赢。
姜夕终于崩溃了,把水杯、牛奶盒、烟灰缸、钥匙全部都扔向他,一个都没有命中,全都摔在了地板上。
“你现在真是名副其实的女画家了。”林满走之前,冷笑着说道。
姜夕跪在地板上捡玻璃的碎片,心想:自己这几年过得简直毫无知觉,如同上了一条黑胶皮的传送带,输送进一个黑暗逼仄的小洞里,她卑微如老鼠。
姜夕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画了这幅《受伤的女人》。女人并不是被男人所伤害的,男人并没有伤害女人的能力,他们什么也不懂,如同最简单的哺乳动物一样呼吸、猎食、睡觉,行走在草地上、石缝里。女人被切断了引力,如同在一部失去重力的电梯里,重重地摔在男人的身上,粉身碎骨。

第六章

画展终于要开幕了,最兴奋的是红发女孩儿。她换上了一件贴身的粉色连衣裙,腰部镂空,曲线妖娆,大红色的玛丽珍鞋则又显得纯真而危险。看她专业地给画廊内部的员工进行作品的概述,姜夕想:年轻的一代真的破门而入了。
来的人不少,超过了姜夕的预期。她费力地笑着,试图和每个客人去交流。时而和红发女孩儿眼神交汇,姜夕做出哭丧的脸,女孩儿示意她打起精神、挺起胸,不要驼背。
姜夕振作起精神,她扭头,看见了林满。
上一次见到他,是她从他租的画室里搬出来的时候,林满帮她把画搬上车,他苦笑道:“你的画里没有我了。”
那是六年以前。她没有想到六年的时间会在一个人的身上产生如此大的变化,他的头发灰白了一大片。脸颊上的肉明显下垂,显得非常悲愁。他也看见了姜夕,朝她微笑着。他的眼镜似乎都变得更厚更脏,眼里一点儿神采也没有。
姜夕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那十几米的路,来到他面前的。她避免去看他凸起的肚子,正如他避免去看她脖子上纵横的皱纹。
“你怎么来了?”姜夕说。
“这里有一个商业机构邀请我来做讲座,我就来了,刚好在报纸上看到你个展的消息。”林满说。
“看起来你还挺忙的。”姜夕笑道。
“还不赖。”林满说。
成功的反面并不是失败,不是突如其来的空虚,而是提供给你一种还不赖的生活。差不多的繁忙程度,差不多的生活形态,差不多的高朋满座。只不过,日复一日的生活渐渐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和你厮混的人也越来越模糊和不体面。仿佛是泳池的水被慢慢抽干,最后只剩下池底枯黄的落叶。
起初,你毫无察觉;后来,你假装没有察觉;最后,你接受自己已经沦为二流的事实。
林满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繁忙的日程,眼神却释放出求救的信号:救救我,不要让我和池底落叶一起被冲走!
姜夕胸中无数情感猝不及防地涌上来。林满看出她快要哭出来,赶紧转移话题,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钻戒,笑道:“这么大的钻石,是个商人?”
姜夕被他话里的嘲讽刺伤了,冷冷地说:“是个作家。”
她强迫自己回忆乔意的好处。乔意也看她的画,但从来不像林满一样直率地评论,从来都报以无差别的惊喜,像是一个别无所求的退休老人,每天早上去阳台上看自己在世上唯一留恋的几盆土,无论开出什么花来,都觉得很神奇。乔意对待她,就像对待一盆脆弱的盆栽。
林满说:“怎么这么不接受教训,又找了一个艺术家?”
姜夕下意识地转动着指上的戒指,说:“如果一个女人,不幸和一个艺术家恋爱过,就很难再和一个普通人在一起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也尝试着和商人、医生交往,但结果总是失败。
“你呢?你的孩子大学毕业了吧?”姜夕问道。
林满眼角堆满温柔的皱纹,笑道:“我都快当爷爷了……我离婚了。我前妻再嫁,去美国了。”
姜夕很震惊,当年和林满在一起时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狂喜,一切的碎片,一切的斑斓又扑面而来。
她笑着做出遗憾的样子来:“怎么我没赶上呢?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么疯就好了。”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当初有没有想过为我离婚?”
林满大笑起来,笑声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说:“当然了。”他叹了一口气,像看一个孩子一样看着她,又说了一遍,“当然了。”
他看着她,笑着说:“我走了。”就像过去,他离开她的画室之前日常的道别。宣布了好几遍要走,脚却迟迟不动。
姜夕内心生出一丝疼痛:别那么快就走!时间还没到!
她看着他的脸,想要把他的脸牢牢地记住,甚至充斥她的整个回忆。她想把童年、青春全部忘却,让其他男人的脸、其他男人的身体都逐渐被记忆之海浸泡溶解,最终仅仅是他们的只言片语浮在内心的虚空中。然后,只剩下她和林满之间的回忆,让愤怒和怨恨消失,只剩下至今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柔情。
林满被她看得局促,仓皇地道别,几乎是跑出了画廊。
姜夕追了出去,跑到他身边,摸到他的手指尖,然后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手——过去,他们从不这样,他们一直是急不可耐的。
林满的手心全是汗,他窘迫而惭愧地说:“我已经是个老人了。”
“我知道。”姜夕说。
她一向最爱这样的故事,只因为一眼的怦然心动也好,一瞬间的刻骨铭心也罢,就这样无怨无悔地奉献出自己的一生——并不是许给对方,而是许给自己如同殉道者一样悲壮的命运。以超人的意志抵抗住了时间的摧毁,这是日常生活的史诗,是战胜了自私与欲望的神圣一刻,把庸俗的现实击得粉碎。
“我们走吧。”姜夕说。
“去哪儿?”
“天涯海角。”
拉萨 绿度母
这个是绿度母,观世音菩萨的眼泪变的。

第一章

“来不及了。”唐鹏看着几乎纹丝不动的车流,心渐渐沉了下去。
如果不是早上和老沈吵的那一架,他现在早就到了机场,还是怨老沈。唐鹏起床时老沈还没醒,她半梦半醒地嘟囔了一句:“别走了,今天我排卵。”唐鹏不以为意,笑着拍了拍她裸露在外的肩膀,照常洗漱,收拾行李。
临到出门,老沈突然从厕所冲出来,背靠着门不让唐鹏走。
唐鹏笑嘻嘻地说:“真要吗?你可别害怕。”说完,他上前抱住老沈的腰,撩起她的睡袍,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腰,嘴里说着求欢的话,手腕却暗暗使劲想要把她移开。
老沈却身如磐石,面如烈士,岿然不动。唐鹏有些焦急,退开一步,说:“别闹了,我赶不上飞机了。”
老沈发了狠:“我说了,今天不许走!”
她素黄的脸上有一层油光,大概是没有被吸收的护肤品,为她平添了几分不似真人的可怖。厕所的水龙头一直拧不紧,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电影配乐——预示着男主角此时的焦灼不安。
对峙中,唐鹏发现老沈的睡衣下沿湿了一小块,难道她竟然费心刮了腿毛?那为什么不干脆换下这身肉色的棉睡裙?他想起自己刚和老沈在一起时,她在他的鼓励下只穿黑、红、紫的深色内衣,光滑的丝绸面,夜光下似光影的遮掩。他说任何颜色暧昧不清的内衣,在身上都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擦。
唐鹏压下内心嘲弄的冲动,压低嗓子,息事宁人:“一大早的,别发神经。”
老沈说:“到底是谁在发神经?”
唐鹏怒道:“我怎么了?”
老沈说:“谁知道你怎么了,一个月一大半时间都拎着个破箱子跑来跑去。有一天你要是不回来了,消失了,我都只能认了……”
唐鹏有些心软,说:“你也是过来人,别假装搞不清楚。”
老沈双眼迸出精光来:“你也记得我是上过班的人啊。我当初累得像死狗一样谈单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同情我。”
唐鹏说:“我当初在家给你洗衣做饭,怎么不叫心疼你?”他说的是刚结婚那几年,他失业在家,只有老沈挣钱。
老沈冷笑道:“那几年你知道他们都说你什么?说你软饭硬吃。别的男人吃软饭好歹还知道理亏,知冷知热的。你倒好,吃得理直气壮,家里大小事都得你做主。”
唐鹏气得膝盖都开始发抖,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现在的工作虽如鱼得水,可当初也是老沈动用了她的关系才帮他找到的。
老沈继续说:“后来你上班了,说要生孩子,我二话不说就辞职回家。到底是谁假装搞不清楚?”
又绕回孩子身上,唐鹏知道此时最好的办法是把她拖到床上大干一场,急切地进入她,以示尊重;一下下大力地撞击她,仿佛为了说服他也说服自己而打下爱的烙印。或许,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会和她在神圣的肃静中拥抱一小会儿,让恨意如汗液一样从皮肤中渗出,消失在空气里。他们才能够原谅为彼此带来的伤害。
可是,此刻的他完全做不到,他盯着老沈的腿,依然匀称而光滑,却发现自己没多余的爱与尊重可以榨出,哪怕一点点。
他神情陡然出现的裂缝被老沈敏锐地捕捉到,她冷笑道:“我终于看清楚你了,永远只想着自己,我当初说不结婚,你说对不起你,现在嫁给你,你更委屈;不生孩子,可怜你了,现在准备要孩子了,你更可怜。唐鹏,我算是服了你了,你能不能有那么一秒钟,不那么爱自己?”
唐鹏以或真或假的愤怒隐藏自己的心虚,他大声说:“你看看自己这副样子,我现在特别庆幸你还没怀上。”他把行李箱重重地摔在地上,巨大的声响甚至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老沈倒是终于沉默了,把箱子扶起,将拉杆递给他:“赶紧走吧。”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钻进了厕所。唐鹏临出门前心虚地往半掩的门里望了一眼,看到老沈弯腰在洗脸池里洗头。他忍不住皱眉:“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洗脸池里洗头,头发把下水管都堵住了。对了,厕所的水龙头你有空找人修一下。”
老沈到底哭了吗?车已经开出一个小时之后,唐鹏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最后的那一瞥,他在她脸上看到的是肥皂渍还是泪水?如果是泪水,是洗发水进了眼睛还是出于悲伤?
唐鹏严肃地思考着这个荒谬的问题,这样的争吵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可是为什么他如此害怕泪水?因为泪水是真相。
对峙可以是游戏,诘问可以是撒娇,指责可以是调情,充满了戏剧感的冲突,以上都可以被唐鹏粉饰过去,作为“一幕”。人物淡出、场灯暗淡、大幕再次掀开就是下一幕,故事又重新开始,观众又开始鼓掌,观众和演员都是他自己。然而,泪水无法收回,它划破了布景,露出断壁残垣的废墟真相,它是拒绝,演员无声地抗议,拒绝再参与。
还是迟到了,到柜台的时候比规定时间迟了三分钟,值机柜台的地勤人员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唐鹏的哀求。
他买的特价机票无法改签——不知道老沈在哪个稀奇古怪的网站上买来的,还是怨她,每次都自以为是,结果精明办坏事。唐鹏断定地勤代表的航空公司在坑钱,这种说法不仅消耗了她的耐性,而且使她羞愤。
她头发剪得很短,短得已经脱离了时髦的范围,分明很年轻,脸平展得如同熨烫过。或许是刚毕业吧,所以急着要用刚正不阿来证明自己的专业性。唐鹏猜测她是那种以为自己男友从不看黄片的女人——如果她有男朋友的话。
“姑娘,通融一下呗。”他投降,说出如此无力的句子。
“下回早点儿来。”地勤头也不抬。
“我有急事。”唐鹏用指节敲打着柜台,试图唤起她的注意。
地勤不说话,彻底无视他,开始敲打键盘。
唐鹏看着她的后颈,短发的边缘有一道严厉的界限。唐鹏对这样的女人毫无办法,该如何软化她,把她变成女人?多么邪恶,如同把一块钢铁烧得娇羞通红,让它颤动、柔软、弯曲,任人摆布。唐鹏从想象中醒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漫不经心的青春里,他从没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直以来,女人是火,他被火塑造。
“我是去治病的。”唐鹏凑近了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