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惊叫。
“不要说话!”娘亲低声叫道。
我再也不出声了,心里一片空空的恐惧,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我身不由己地随着娘亲飞奔着,来到了小河边,沿着河,在淡淡的月光下跑着,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快喘不上气了,这一切,就像是在噩梦里发生的情景。
不知道跑了多久,娘亲也跑不动了,在一棵柳树下,她停了下来。
我快断气了,咚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娘亲连忙把我拉起来,让我坐下,不停地给我揉着胸口。
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问道:“娘亲,这么黑,我们要去哪里啊?”
柳叶儿沙沙地响着,在黑夜下,仿佛神秘地低语着。
娘亲压低了声音,说得很快,像是害怕一旦没说完就再没机会说了一样,“烟儿,记住,如果娘亲出了什么事,你就自己到十里庄你舅舅家去,沿着河一直走,走到一个渡头,再向西去,大概再走十里地就到了!你舅舅姓何,叫何东楼,记住了吗?”
何东楼,一个陌生的名字,我点点头,“可是娘亲,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呀?”
娘亲搂着我的手颤抖了一下,“烟儿,娘亲遇到了坏人。”
我握紧了拳头,该死的坏人,竟然敢害我娘亲!我忽然想,如果有象哥哥在,他会不会替我杀了那些坏人呢?
不由我多想,娘亲便拉起我的手道:“烟儿,我们快走!”
可是已经晚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来,还有许多火把,照得四周像白昼一样亮,娘亲一把将我拉进大柳树后的草丛间。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三章(2)

“那小娘们儿一定没跑远!”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来。
“抓住她,给老爷报仇!”一个尖细的声音接着说。
“那小娘们儿长得可真标致,我老李搞过的女人不少,可这么标致的娘们儿还真是头一回见着,简直比春宫图里的那些浪女人还标致百倍。”另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好办,抓到她,咱几个先尝尝她的滋味,反正带回去老爷一定会一刀剁了她。”那个粗鲁的声音也嘿嘿地笑着。
“小心些,那娘儿们手辣,咱们别像老爷一样,连命根子也被剪了下来,就要断子绝孙了。”尖细的声音道。
“老卢不怕,他有崽子了。”不阴不阳的声音道。
“滚你妈的蛋,让她剪你们的去。”那粗鲁的声音恶声恶气地说。
另外两个人一阵哈哈大笑。
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可我知道小娘们儿一定指的是娘亲,那个什么坏老爷欺负了娘亲,娘亲用剪刀剪伤了他。娘亲的身上总是带着一把剪刀,说是防身用的。这么看来,这些坏人一定是来抓娘亲的。娘亲如果被他们抓住,就会被那个坏老爷杀了!不,我不要娘亲死!我的身子不停地颤抖起来,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哭着对娘亲说:“娘亲,我们快跑!”
娘亲摇摇头,“烟儿,晚了。我们跑不过他们!”她解下身上的琵琶,放在树根旁。然后搂一搂我,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几滴泪滴在我的脸上,接着娘亲冷静地对我说:“烟儿,你躲好,无论你看到了什么事,都不许叫,不许哭,更不许跑出来。记往了!”
我的心顿时掉入无边的恐惧中,我死死地拉住娘的衣角,“娘,你别走!”
那些脚步声更近了,一声一声地踏进我的心里。
娘亲又亲了我一下,“好孩子,好烟儿,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接着,她坚决地推开我,跑了出去。
“在那儿!”
那些人立刻发现了娘亲的身影。
娘亲跑了一阵儿,停下来,回头看着那些坏人。
坏人们狞笑着,一步步逼近娘亲,“看你还往哪儿跑,乖乖地跟着我们回去吧!”
娘亲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裳和头发,娘亲是那么美丽,像是天上飞下来的仙女。娘亲的手缓缓抬起,我捂住了嘴巴,月光下,寒光一闪,我看清了,那是一把磨得很锋利的剪刀!
那三人惊叫起来。
娘亲!
我闭上眼睛,死死地咬住唇,直到一股腥甜的味道在舌间弥漫开来。
鲜血像水一样,在娘亲倒下去的地方汇聚了一汪猩红。
这是娘亲用生命最后绣的一朵牡丹,艳丽无比!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四章(1)

四周为什么这么黑?
月亮呢?
娘亲呢?
我被无边无际的恐惧攥住了。
我背着琵琶,提着一个大包袱,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忽然脚下一绊,我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摸索着想要爬起来,摸到一手黏糊糊的温热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娘亲的血!
我用双手急切地寻找着娘亲的脸。
月亮忽然出来了。
娘亲的双手滴着血,忽然捧住我的脸,她在月光下笑了一下,绝美凄恻的笑容,“烟儿,你一定要活下去!”
“娘亲——”
我大叫一声,冷汗淋漓地从床上醒过来。
说是床,其实只是一堆枯草。我坐起来,回想着梦境里的一切。每当我觉得自己小小的身体和灵魂已经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我就会做这个梦,娘亲就会在梦中对我说,烟儿,你一定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不管娘亲在不在。
我看着柴房的木墙缝隙中透进来隐隐的光,知道自己应该起来了。
否则,一定是一顿毒打。
我有很多很多活要干,多得仿佛永远也干不完。
我要给舅舅、舅娘、表哥、表姐烧好洗脸水,一一给他们端到房中去,然后做好早饭,给二十匹马剁草、拌料,喂马、遛马,遛完马后回来做中饭,侍候一家子吃完,啃一个冷馒头,再去砍柴,每天三挑,每挑五十斤重,天擦黑要赶回来,生火做晚饭,烧洗脚水,给舅舅、舅娘、表哥、表姐一一端到房中,然后回到柴房,再啃一个冷馒头,蜷缩在草堆里睡觉。
两年来,我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娘亲一定不知道,她的女儿在舅舅家只是一个牲口一样的仆人,连话都几乎不会说了,因为这里永远没有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需要说的只有“是”!我的身上永远有一道道的伤痕,那是舅娘、表哥和表姐给我留下的,只要他们有一点不如意,我就会遭到一顿暴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地抱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暴雨一样落在身上的拳头、脚、棍棒和荆条。
我原本就很瘦,现在更瘦了,全身只剩下一副皮包骨。砍柴的时候,我在河边偷偷照过自己,摇晃不定的河面上,一个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衣服破烂,像一条条布条一样挂在身上,头发比秋天的草还黄还干枯,脸上没有一点儿肉,两只眼睛大得像两个黑窟窿,一点儿光芒也没有,死寂的黑窟窿,我不认识这个女孩,我被自己的样子吓坏了,差点惊叫起来,我遮住自己的眼睛,从此再也不敢在河边照了。
如今我十岁了,可个子还跟八岁时一样高,我怀疑自己永远都只有这么高了。
“娘,我的一个荷包不见了,昨天还在呢。”表姐何玉兰走进来,对舅娘说,眼睛却斜看着我。
我端起脸盆就要走出去。
“飞烟,你给我站住!”舅娘喝住我。
我停下来,没有回头。
“是不是你拿了玉兰的荷包?”舅娘恶狠狠地问。
我摇摇头。
“娘,搜她的身!”何玉兰不依不饶。
“对,搜她的身,我来吧。”十三岁的表哥何玉树走进来,脸上带着邪笑,一双手向我的身上摸来。我知道这是他早就想干的事了,今天终于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了。这双手在我身上上下游走,然后向我的下身摸去,我尖叫一声,闪了一下,手中脸盆的水泼出来,打湿了他的袖子。
我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果然,何玉树冷笑一声,手中举起一个绣花荷包,“姐,是不是这个!”
何玉兰向我走过来,手一扬,啪地一个巴掌响亮地甩在我的脸上,我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贼,偷儿!”她在我脸上啐了一口。
何玉树抬起脚,狠狠地踹在我身上,“野种!贱货!”
我摇晃了一下,终于没有倒下,咬牙忍住了剧痛。
何玉树更加恼怒了,“挺能挨的啊!”他又是一脚踢过来。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四章(2)

一阵剧痛,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我摔到了地上,脸盆也随之摔下,洗脸水全倒在我的身上,我全身湿透了。
“起来!别给我装死!”舅娘走过来,用脚尖踢了踢我的脸。
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我醒来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发现自己又躺在了草堆里。天已经黑了,我闪过一个念头,我忽然再也不想活下去了。八岁的我,已经活够了。
娘亲,烟儿不想再听话了,烟儿想去找你!
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两腿像踩着云朵,我推开柴房的门,走到院子里,初冬的夜风吹来,吹进我湿透的衣服里面,像刺进来一堆刀子,胡乱割着我的肉,可我已经不在意了,我要去找娘亲。
我走到井口边,井口冒出丝丝寒气。我爬上井口,这井黑幽幽的好深啊!它的下面,应该很冷很冷吧。
娘亲,烟儿来了!我闭上眼睛。
眼前一黑,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睁开眼睛,我居然躺在一张真正的床上!
我环视了一下,看到了桌子,椅子,都是我亲手收拾的,这是舅舅家的客房。
我一阵悲从中来。
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
我挣扎着想起来,可我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了身后,双脚也被绑得紧紧的,固定在床上。
一张被子盖住了我的身子。
我听到舅舅和舅娘在门外的说话声。
“等她一醒,就让人牙子带走吧。我实在受不了家里留着一个野种了!”舅娘好像在说卖一只鸡一样,轻松平常。
“嗯,留不得了,如果哪天她寻死了,被人报了官,我们这家产可就全完了。”舅舅很担心的语气。
“也不知道她知道了,会不会又寻死觅活的。”舅娘道。
舅舅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也怪不得我,由不得她了。”
“你可是她亲舅舅。”舅娘假惺惺地说。
“我没她这样的野种外甥女。除了丢我的脸,她在这儿还有什么用。”舅舅道。
“她妈脸皮也真够厚的了,没结婚就生下了孩子,自己死在外头居然还好意思把野种女儿扔到娘家来。”舅娘很鄙夷地说。
我没有再听下去,我的头脑里轰然一声,原来我真的没有爹爹,怪不得娘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爹爹的事。人牙子!舅舅居然找来了人牙子!我知道人牙子是专门贩卖人的,这也是象哥哥以前告诉我的。
象哥哥!
我的眼泪流出来:象哥哥,你在哪里,你不是说过要一辈子保护我么,象哥哥,我要被狠心的舅舅舅娘卖了,你快来救我呀象哥哥!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想念过我的象哥哥。
人牙子很快就来了。
我被穿戴整齐,头发也梳好了,舅娘希望将我打扮一下能卖一个好价钱,我的双手还是绑在背后,防止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出来,可他们错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做,我累极了。舅舅、舅娘、何玉兰、何玉树围着我,脸上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在看一个就要被买主牵走的小马驹。对了,以前赵象哥哥曾经说过我的脸拉起来就像一匹小马驹,现在我真的被当成了一匹小马驹给出卖了。象哥哥,你知道么!
人牙子扒扒我的眼皮,掰掰我的牙齿,又掀起裙子看看腿,然后在我四周不断地游走,边走边道,“人长得还算不错,就是太瘦了点,个子也太小了。”
“瘦是瘦了些,不过能干活,力气也不小。”舅娘说。
人牙子慢慢地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两?!”舅娘大叫起来,“卖头猪也有一两呢!最少要二两!”
人牙子抬脚就往外走。
“回来!有话好好说嘛!”舅娘追上人牙子。
“一两五钱,卖不卖?不卖你们自己留着吧。”人牙子还要往外走。
舅娘赔着笑脸,“一两五钱就一两五钱吧,交了钱,人你马上带走。”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四章(3)

就这样,我被舅舅舅娘卖了一两五钱银子!
“把我娘亲的东西还给我!不然,我娘亲在九泉之下绝饶不了你们!”我被松绑后,冷冷地对舅舅和舅娘说,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舅舅和舅娘大概被我语气中的阴森吓住了,居然乖乖地把两年前我带到他们家的那个绿绸布包着的琵琶和那个大包袱还给了我。
接过包袱和琵琶,就好像看到了美丽温柔的娘亲,我忍住眼泪。我绝不能在他们面前掉泪,我蹒跚地跟着人牙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五章(1)

人牙子是一个长得很胖的中年女人,穿红戴翠,满身扑鼻的脂粉香气。虽然是她把我从舅舅舅娘手中买了过来,可我觉得她对我比舅娘对我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所以我并没有憎恶她。
我们坐上了马车,向城里奔去。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我转手卖了,赚取数倍的银子,可我还是没有讨厌她。
也许她会把我卖到大户人家里当丫鬟,也许会把我卖给戏班子,也许会把我卖给别人当童养媳,更可能把我卖到青楼去。我曾经追问过赵象哥哥,人牙子会把小姑娘卖到哪儿去,赵象哥哥就告诉了我上面几种可能性,我再追问他,青楼是什么地方,赵象哥哥只是笑笑就转开了话题。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青楼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我坐在马车上,一点也不在乎人牙子会把我卖到什么地方,就算是卖到最差的地方,也应该不会比在舅舅家更悲惨吧。我看着窗外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的杨树一棵一棵闪过,忽然觉得应该感激这个人牙子,也许是她救了我,让我远离了舅舅家的那口幽深的井。
我饿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软软地瘫在马车上,所以什么话也不想说,人牙子可能以为我在伤心,一心想让我缓过劲来,也不跟我说话。
嘚,马蹄声仿佛在告诉我,我的人生又迎来了一个转折点。
可我不知道是柳暗花明,还是雪上加霜。
很快到了城里。
人牙子对车夫道:“就在这儿歇歇吧。”
车夫吁了一声,马儿乖乖地停了下来。
我没有下车,因为我根本没有下车的力气。人牙子看着我,带了一些怜悯道,“这可怜见的。”她把我抱了下来,边抱边皱眉头,“你比一张纸重不了多少。”
这是我两年来听到的最暖人心的话!我咬咬牙,忍住了泪水。
我看见了路边的一个小饭馆,一些人围在桌子边吃着大碗的汤面,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人牙子看了看我,问:“饿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多少天没吃东西了。
人牙子对老板娘叫道:“一碗阳春面!”
阳春面!我似乎看到了百花盛开的春天!
面上来了,黄澄澄的汤,上面浮着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的。我顾不了滚烫的热汤,拿起筷子,面条仿佛自动往我的嘴里流了进去,片刻,连汤带面,全进了我的肚子。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面条!后来我吃了很多山珍海味,可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面了。我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个小饭馆、这些食客、满身油腻的老板娘、身边的行人、坐在对面的人牙子、路边的马车、初冬的寒气、阳春面的香味。
人牙子看着我吃面,简直惊呆了的样子,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形的瓶口。
我吃饱了,记起刚才人牙子对车夫说在这儿歇歇,就问:“我们去哪儿?”
人牙子告诉我,“洛阳城。”
洛阳城。
好遥远好陌生的名字。
对我来说,是跟天宫差不多遥远的名字,我的人生和这个城市正在慢慢靠拢。
我们又上了马车。嘚嘚嘚地向前走。
我坐在车上,闭上眼睛,我不知道在洛阳城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忽然要被命运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我感到了蚀骨的恐惧。
人牙子开始跟我说话了,“你叫步飞烟?”
我点点头。
她看了看我怀中的琵琶,伸过手来想摸摸,我飞快地闪到一边,我不想让人牙子碰我娘亲留下来的东西,她讪讪地问我:“你会弹琵琶?”
我摇摇头。
“你想不想学弹琵琶?”
我的眼睛亮了,随即又暗了,我不知道娘亲让不让我弹琵琶,她说过,这辈子都不许我动琵琶,可是,娘亲却把琵琶交给了我,也许,娘亲又改变主意了。我想起了娘亲,悲不自胜,可我还是咬住了牙,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许掉眼泪了。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五章(2)

人牙子好像在想着什么似的,不跟我说话了。
我默默地抱着琵琶,就像抱住了我不可知的未来。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六章(1)

洛阳城比我想象的要繁荣十倍。
我们从东郭进城,我抬头看了看城门,上面写着三个很大的字:建春门,沿着笔直宽阔的建春门大街,马车一直向西奔去,我坐在马车右边,一路留意着经过的地方,我看到了怀仁坊,绥福坊,永太坊,然后到了一个很大的市场,人牙子告诉我,这是南市。
那么多的楼阁,那么多的店铺,店里琳琅满目,卖什么的都有,酒楼和客栈的伙计站在门前招揽客人,满脸堆着笑容,好像全天下没有比他们更高兴的人了,街上的行人多极了,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穿戴体面的有钱人,也有衣衫褴褛的行乞者,还有些长得很高大的,金发碧眼的人,人牙子告诉我,这些是胡人和西洋来的商人。
高大的马车,漂亮的轿子到处都是。
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我觉得自己更孤单了。
过了热闹至极的南市,我们又经过了思顺坊。每个里坊的坊门里,都很热闹。
过了思顺坊,马车从一个里坊高大的坊门走了进去,我看到了坊门上的名字:温柔。这个坊名叫温柔。
温柔坊的大街上到处是美丽的朱漆楼阁,一幢挨着一幢,比刚才看到的楼房都要漂亮。
人牙子让马车停在一座高大的楼阁前,楼上有高高飞起的像鸟儿展开翅膀一样的飞檐,我打量着这座楼,惊叹着它的富丽。大门是朱红色的,门上悬着红灯笼。我仰起头,这楼有三层,楼上的栏杆都雕着精美的花鸟山水,楼上有些穿戴漂亮长得也漂亮的男男女女正朝下看着,谈笑着,好像他们的生活就只是看街景,说说笑笑一样。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人牙子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难道这就是赵象哥哥所说的青楼?可这楼房的颜色明明是红色的呀。
人牙子向我招了招手,我抱着琵琶,拿着包袱,跳了下去。我走到门口,仰起头,看到了朱门上的三个大字:“牡丹亭”。
“飞烟,以后你就在这里学弹琵琶了,喜欢不喜欢?”人牙子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为什么买我的人不让我干活,还让我学弹琵琶?我觉得十分不解,可又不想问那笑成一朵花儿似的人牙子。我想,我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实话的。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娘亲不让我动琵琶,我偏偏动了,所以,命中注定,我要和琵琶结下不解之缘,这辈子都要和琵琶做伴了。我到底喜欢不喜欢一辈子和琵琶做伴呢,我问着自己,我在心里摇摇头,我不知道。
人牙子带着我走进门去,她朝守在门口的一个高大的男人点点头,笑着打了个招呼,就熟门熟路地领着我穿过楼下华丽得让人头晕目眩的大厅,拐了几道弯,走到一个房间门口。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站在门口,笑道:“吕大娘来了。”我这才知道这个人牙子姓吕。
吕大娘也对小姑娘笑笑,“非雾姑娘,今天怎么是你在这儿,韩夫人在吗?”
她叫非雾,很好听的名字,她长得可真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这么温柔的姐姐。
“我是临时被抓来当差的。”非雾笑笑,“韩夫人正等着你呢,你都迟来了一天了。”
“路上耽搁了,非雾姑娘,就烦你通报一声吧。”吕大娘笑嘻嘻的样子很和蔼。
非雾推门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对吕大娘说道:“韩夫人让你进去呢。”
我跟着吕大娘走进房间,这房间真大,花团锦簇的让我看都看不过来,珍珠缀的帘,轻雾一样的窗纱和帐幔,墙上有美丽的画,雕花的桌子和椅子,很大很漂亮的花瓶到处都是,一个同房间一样花团锦簇的中年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她跟吕大娘的年纪相仿,不过比吕大娘略瘦些,她穿着有大朵粉红牡丹图案的大袖襦,系着粉黄长裙,半袒着白皙高耸的胸,披着有镂空图案的锦帛,两个小丫鬟在她身后侍候着,她的身上有一种雍容和轻佻相结合的奇怪气质。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可既然吕大娘叫她夫人,她就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看了看她的脸,心里猜想着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是个倾城的美人儿,可现在这个美人儿迟暮了,脸上虽然还看不到皱纹,可是皮肉已经开始有些松弛了,呈现出要往下掉的趋势,可依然很美,那是一种凛冽而慵懒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