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还是不懂。
听说老师恰好就在我邂逅《传说》的昭和十五年抛弃建筑家之路,在神前斋戒沐浴,立誓要专注于妖怪研究。
若是漫不经心地听,只会觉得「哦,这样啊。」但仔细想想,这样的决心非同小可。专注于这样的研究,不可能填得饱肚子。老师的情况比起专注,更像是一头栽进里面,更难以糊口吧。
总之老师决心度过全心奉献给妖怪的人生,一气呵成地完成的第一篇论文,似乎就是这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
这篇论文我也读了,虽然有些粗糙,但斩新的视点与新解释非常精采。有些地方虽然略嫌强硬,但没有任何牵强附会之处,反而让人觉得只要持续进行调查研究,就能够获得更确实的证明。
我佩服万分。
我们的孽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老师加入了我等《迷家》的执笔阵容,但同人志短短三期就被迫停刊了。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成员们接二连三收到了召集令。
就算没被征召,痴人也明白时局不容许我们再继续这种不具生产性的活动。
我们…决定暂时解散,最后来场小旅行。
我们从以前就经常聊到想实际探访留有传说的土地和遗迹,又因为老师强烈主张最重要的就是实地调查,于是我们心想最后至少要来上这么一次,便企划了一趟贫穷旅行。
我们去了秩父。
我们觉悟到要餐风露宿,精力十足地——或者说近乎豁出去地,前往即道爪掘石、弘法大师※的爪掘地藏、八百比丘尼※的产井、八幡大神休息过的岩石等等,四处游荡。
〔※即空海(774-835),真言宗的开山祖师。〕
〔※传说中偷吃父亲带回来的人鱼肉,长生不死,最后遁入佛门的尼丘。为分布于日本全国的传说故事。〕
一路上,我们求人让我们睡在寺院的库里※、养蚕农家的仓库等等,省下了住宿费。
〔※库里原本指寺院的厨房,后来亦指住持与其家人生活的空间。〕即使如此,还是没法子定时饱餐。我们抱着空肚子,在听说可以唤回失踪者、十分灵验的呼唤神的祠堂旁边,大叫呼喊出征的同伴名字。
像老师,不知为何兴奋莫名,不仅大声尖叫,甚至还唱了歌。
我们也跟着一起唱了。
然后我们在那里发誓要生还重聚,重新出版同人志。
虽然听来让人觉得既幼稚又丢脸,但我想当时我们十分感动。可是如今回想,我也不是没后悔过早知道就别发那种誓了。
后来整个世局真的是无可救药。
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战时的事。与其说是不愿意回想,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样,但我的整段军队生活,净是些痛苦的回忆。每一段回忆触感都差不多,细节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活着踏上本土的时候,比起高兴,我更想怒骂脏话。
这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持续了一阵子。
因为虽然是回来了,东京却是一片惨状。
我的老家烧光了,以前的东家泥水店也毁了,师傅和师兄们全不知去向。老母在大后方死了,四散的《迷家》成员们也消息不明。一片焦野的城镇里,没有亲戚、职场、朋友,啥都没有。即使回来,也没有人为我高兴的这山河变色的故乡情景,丝毫勾不起我的怀念。
这种状况,教人如何由衷为自己的生还欢喜?
没有家,没有米,没有工作。
什么都没有。统统被夺走了。我在战争中得到的,只有发现理平头意外地方便舒适这件事而已——就这样而已。
我不觉得哀伤或寂寞。这等于是我的过去彻头彻尾全被夺走了,哭也没用。
我只感到愤怒。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消沉。虽然气愤,但我并没有沮丧。不管怎么样,我一样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不管状况再怎么艰难,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再垮下来呢?
我不能死,就算喝泥水也要活下去。
尽管如此,当时我也不是那种要重新开创人生的积极心态。我只是觉得要是这时候死了,就等于输了。至于会输给谁、赢过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我就是不愿意认输。
我真的内心脏话不断。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状态,意外地让人强悍。人只要活着,就会累积许许多多的东西。累积的东西愈多,行事就会愈慎重,因为会不想失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总之,我得从空无一物的状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我靠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勉强糊口。然后当我完全忘了传说与妖怪的时候…我和老师再会了。
是在上野的黑市。
当时我在黑市受雇于人,做着从附近的农家偷偷搬运黑市米过来这种见不太得人的工阼。
虽然称为黑市,但意外地十分开放,总是热闹无比,最不缺的就是自暴自弃的活力,对于毫无来由地心烦意乱的我来说正好。
我也没什么自己在干非法勾当的内疚感。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走投无路,又有向夺走我一切的国家报一箭之仇的赌狠心情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我的耳朵在黑市的喧闹中,认出了一道异质的声音。
那道声音…分外刺耳,但口齿不清,听不出是在吼些什么。当时我感到心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我战战兢兢地朝那儿望去…
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胖硕男子,正在顶撞一群身穿复员服的无赖汉。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男子说,「你们也算日本人的话,就应该知道米扮演着什么样的文化角色。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自觉,只会高喊近代化,所以国家才会变得一塌糊涂。日本在战争中输了。为什么会落得整个国家都陷入无用的纷争?这不正是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吗?对不对?就是吧?对吧?」
「你、你在胡扯些什么…」
无赖汉目瞪口呆。这是当然的。
争执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么深奥的事。不是对战争责任归属的思想差异,也不是日本文化中稻米的意义解释不同吧。顶多只是撞到肩膀,还是踏到脚这点小事罢了。
可是…这只能说无赖找碴找错对象了。
跟那种人提这种事…
是自掘坟墓。
那个人是我想忘也忘不了——不,其实我几乎忘了一半,不过只要看到,就一定会想起来的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黑市的通道不仅狭窄,而且熙来攘往。老师不管是宽度还是厚度都更胜于常人,而且他又背了个塞得饱饱的背包,没到处撞到人才奇怪。大概是他撞到那些小混混的吧。
可是对方毕竟是无赖之徒。现在被他搞到目瞪口呆还好,万一他们动起怒来,就算是多多良胜五郎大师,也小命难保。上野的无赖有时候甚至是有枪的。
我立刻——该说几乎是无意识吗?——跑到毫不气馁,果敢地继续顶嘴的老师身边。
我飞快地将我这天领到的全部工钱塞给其中一个无赖,一个劲儿只管道歉。然后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抓起还没抱怨够的老师的背包,拔腿就逃。真的,他真的是重得要命。
沉重的老师四肢不停挣扎,叫着:
「你干什么!你不觉得不能继续放任这种无知暴力的家伙为所欲为吗!」
不觉得。
我一点都不觉得,总之这天的非法收入就这样全泡汤了。
即使如此,老师却连声谢也没说,只说:
「你真是多管闲事。」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你过得好吗?
你真是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再会的第一句话。

2

然后…
当时我真是怒不可遏。
三年前——昭和二十五年初夏。
地点是山梨县的深山。
至于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其实,我是在进行探访传说之旅。
没错…
多多良胜五郎老师与我,就如同过去的那天在秩父山中起誓的那样,再次展开传说搜集实地考察之旅了。
我在上野救了老师以后,有了一点改变。老师本人丝毫没有被救的自觉和感激,而且现在想想,我真是强烈地后悔不该救这种家伙,但不管怎么样,那场再会之后,我有了改变。
总之,与老师的再会实在是荒唐透顶、夸张又唐突,但可能是因为那场再会太过于愚蠢,以此为契机,我好像顿时——真的是顿时——忘了那种对象不明的愤怒。
这真的是因为那场再会吗?我不清楚,而且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理由。
不过拉着老师的手慌忙奔逃的我,显然是战争前的我的延续。拉扯着体格有些难以奔跑的博学奇人的手逃窜的我,不是冷眼看世间的乖僻黑市喽罗,而是毫无来由地热衷于搜集传说的无学泥水匠。
仔细想想,没钱这一点,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就算碰到一点悲惨的遭遇,就算整个世界变得一塌糊涂,我一样还是我,直到我咽气为止,我都只能是我。不管是乖僻还是怒愤,都无可如何。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辞掉了非法工作。然后在老师推荐——不,教唆吗?——下,到一家小印刷厂做起包住的工作来。
那家小印刷厂只有一个老爷爷和他的太太,还有定时来上班的小伙计,整年都很闲。
不过闲归闲,却也没有为此经营困窘的样子,真的没钱了,老板也只会说声「伤脑筋呐。」是个非常悠哉的职场。
可是印刷厂虽闲,我却忙得很。印刷厂没工作的时候,我被迫无偿帮忙老师研究。老实说,这就是介绍工乍时的条件。因为多多良大师就以这家印刷厂的二楼做为大本营。
我一点都不感到痛苦,毋宁是乐在其中。帮忙老师,就是搜集和整理资料。这与其说是被迫帮忙,更接近我乐得去做;而且老师也是,感觉比起履用助手,更像是与我共同研究。
我随兴所至地找书、读书,加以分类。
老师每个月有一半耗费在我不太清楚的工作上,剩下一半则埋头研究。
说研究是好听,但我们是门外汉,说穿了就是兴趣。我们和大学研究者不同,没有公费可用,当然印刷厂也不会让我们报销资料费,看在世人眼中,只是平白浪费钱。不管再怎么热心投入,也与经济活动沾不上边。工作赚得的钱大半也都化成了书籍费,现在想想,我还真纳闷自己一直是怎么填饱肚子的。
我完全掌握不到同人志伙伴的下落,说好的重新出版《迷家》也无法实现,但我比以前更深地陷入了这个兴趣领域。
很快地…
老师开始说,光涉猎文献是不行的。
他说实地见闻比什么都重要。仔细想想,老师从战前就一贯如此主张。
我也不是不懂老师的主张。在美军占领下,出版业界实在无法正常发挥机能,东京又还没有从空袭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在野的学者能够搜集到的资料极端稀少。加之口碑传说之类的内容就算有第一手文献,也无从由文献上检验是否正确。采集到的内容不一定会就照实变成铅字,也可能出现误记或误认,也不能断言没有创作或捏造。即便不是如此,天底下也没有不恣意的文章。不可能有任何一篇报告不受记述者的主观影响。
再说,明治以后,我们国家在近代化的名下,非常粗暴地抛弃了口碑传承迷信传说这类的存在。
例如在中野开设哲学堂的哲学家井上圆了※博士,就以彻底否定妖怪现象而闻名。
〔※井上圆了(1858-1919),佛教哲学家,晚年为了打破迷信,研究妖怪,着《妖怪学讲义》,俗称妖怪博士。〕
不过井上博士因为正经八百地研究这个议题,反而对妖怪文化的发展有所贡献,我就觉得他还有几分可爱,问题更大的反而是轻视这些议题,不去认真看待的社会一般大众。
然后…又碰上了先前的战争。就像受到基督教席卷的其他国家地区失去了过去全部的传说信仰一般,好像国民只要染上相同的意识形态,妖怪这种神秘之物就会一下子全部凋零。
受到粗暴的近代化与无谋的战争两大打击,民间传说已经奄奄一息。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长期以来流传在各地的传说,一定会很快地、而且是加速度地就此消失吧。
就连历史上的事实,都会遭人遗忘了。民间传说一日覆有人传承,就会彻底消灭。
只能趁现在了吧——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不能全部依赖学者。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不到百年,这些可爱而且精采的各种传说,就会从这个国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吧。
如此这般。
我们展开了搜集传说之旅。
为了旅行,我们废寝忘食,一心拼命工作,将存下来的钱全数用在旅行上,再变回身无分文的状态——这就是我们的作风。旅行中,我们省吃俭用得要命,尽可能多待一天,尽可能多看一座寺院神社遗迹古老民家。万一死了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我们唯一留心的只有要活着回来,就是这样的旅行。
在当时,其实乡下地方的粮食状况还比较宽裕,而且我们都经验过丛林生活,就算露宿在外,也不引以为苦,所以旅行进行得颇顺利。幸而印刷厂的老板就如同前述,作风悠哉,就算旅行的预定从十天延到二十天,他也一点儿都不会担心。
我们旅行的时候甚至连换洗衣物都没带,不过那时候每个人都很脏,我想应该是不要紧。
我在衬衫上穿着渔夫穿的那种厚实的多层绵布衣,底下则是军用长裤和军靴,怪模怪样,而且发形是从军以后就一直维持的一分头,看起来几乎就是个托钵的苦行僧。
至于老师,他穿着他一贯的宽松长裤,还有缝了许多口袋的特制背心,脖子挂了两台费了一番心血才买到的中古相机,背上背了塞着许多文件像座小山的巨大背包。
如今回想,就算是处在战后的纷乱时期,这模样也古怪透了。即使不论外表,我想也一样古怪。因为当时几乎所有的国民都饿得皮包骨,老师却肥滋滋圆滚滚,非常引人注目。他的体格原本就行走困难,又用那身更加妨碍行走的打扮旁徨在崎岖不平的山野中,实在醒目到了极点。
不过那个时候——说那个时候,也不过是短短数年前的事——我并不觉得这样哪里奇怪。我们两个都是痴人。不,痴这一点,老早就是如此了,而且这还是现在进行式。
可是痴人也好,聪明人也好,路上都只有我们两个,这一点实在应该多加考虑。好的时候就好,坏的时候,真是坏到家了。
依老师的说法,我这个人固执己见,却又意志薄弱。他说不管处在任何状况,该主张的事就是该主张,不该屈服的时候就是不该屈服,但我动不动就会迎合周遭,投机取巧。或许真是如此,但我可完全没有投机取巧的念头。我只是尽可能顾及周遭每一个人的感受罢了。而且还是为了老师。如果我不制止,老师真不晓得会冲到哪里去了。
所以要我说的话,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像头山猪似地横冲直撞的老师,或许意志是很坚定,却完全不懂得评估置身的状况,又不会临机应变,是个没常识的烫手山芋。
所以只要我们一吵起架来,那真是不得了。
在城里还好,要是在山里,真会教人窒息。
不管状态再怎么险恶…我们都只有两个人。闹翻的时候,另一个人就是全世界最教人气恼的家伙,也就是陷入与全世界最痛恨的家伙单独共处的状况。
三年前也是如此。
我真是怒不可遏。
那个时候,我们也一身奇装异服地在甲府山中阔步。
当时除了米以外,所有的食物都得靠外食券才能吃到,所以大概是五月或六月那个时节吧。
我和老师先到了甲府,参拜定额山善光寺,也就是俗称的甲斐善光寺。
甲斐善光寺据传是武田信玄※因为担心信浓的善光寺受到战火波及烧毁,于永禄八年※建造的名刹,这栋寺院栋梁的巨柳木,有着异类婚姻谭的传说。传说这个柳树精与村中姑娘相恋,被砍倒之后完全无法挪动,但由姑娘来指挥吆喝,树木就可以顺利搬动了,和戏曲《三十三间堂栋由来》的剧情一模一样。
〔※武田信玄(1521-1573),战国时期武将,雄据甲斐国。〕
〔※永禄为战国时代年号,存续时间为1558-1570年,永禄八年为一五六五年。〕
当然,这不是看了实物就能怎么样的传说。
它的形状并不特别。不管再怎么注视,栋梁仍是栋梁,也不会有柳树精冒出来。感想只有一句,「哦,就是它啊。」
看过境内的牛塚后,我们看着葡萄园,参观来历诡奇的镗塚,然后前往国玉,参观行合桥、再会桥,然后马不停蹄地前往太田的一莲芋。
我们打算去看据说留在一莲寺的雷神手印伞。
一莲寺有着如下的传说。
过去,一莲寺的住持惩治了妨碍葬礼的雷神。
据说那个力大无穷的和尚竟然将雷神从云端给拖了下来。雷神怕得求饶,和尚严厉地对他说教了一顿,要求雷神今后绝对不许落雷于寺院及一莲寺的众檀家※,并要雷神在伞上捺下手印为证。
〔※檀家为隶属于一寺的信徒。〕
如果只是这样,就只是单纯的民间传说,但根据某本书上说,捺有雷神手印的伞现在依然保存着。
这怎么能错过?
然而…
一莲寺在战争中烧毁了。
虽然好像并未全部烧毁,但伽蓝损伤惨重,得等到修复完毕才能进入。听说那把伞平安无事,但我们也没见着住持,终究没能看到雷神的手印。
结果…老师爆发了。
他说,这样下去不行。
那场荒诞的战争究竟破坏了多少文化!——我们的多多良老师仰天长啸。
这也是当然的吧。我也这么想,也并非没有相同的愤怒。战争是愚蠢的,战争造成惨重无比的灾害,这都是事实。老师的话是对的吧。为惨状悲叹是理所当然,纠弹是愈大力愈好,但…
就算在甲府镇上一路叫嚣痛骂,也无可如阿。
我拼命地安抚愈来愈兴奋的老师。
万一被路人通报警察还是医院就糟了,可是老师似乎非常不中意我的劝谏。当时老师的怒意暂时是平息了,但他似乎无法释怀。
后来我们去了穴切神社、蹴裂明神、姥塚、佐久神社、留有妖怪火车传说的龙华院这些乍看之下毫无脉络、而且相距还颇遥远的传说之地四处参观。我们的外貌就如同前逑,所以看在旁人眼里,一定跟流浪汉没什么两样。
不过到这里为止…嗳,我们还算是处得不错。
问题是接下来。
莺宿峠有棵叫做南加蒙加树※的巨木。
〔※原文为なんじゃもんじゃの木(nanjyamonjya-no-ki),为珍奇、不知听以之意。〕
那棵树分不出是杉木还是桧木,非常不可思议,传说因为若有人间「南加(这是啥)」?就只能回答「蒙加(东西呀)」,所以有了这样的名字。
在大树面前,我们意见分歧了。
当时我们的旅程的最终目的地是山梨冈神社。
这座神社位在御室山东方,江户时期似乎被称为山梨权现※或山梨明神,到了明治元年,它被类比为山梨郡式内※九座之一的山梨冈神社,故改名为山梨冈神社。传说山梨这个地名是来自于这座山梨冈神社,因此如果这类比是真的,那么它就等于是山梨县名的发祥地了。
〔※罐现为神明化身,左本地垂迹思想中,认为是假借日本神明之姿现身的佛教神明。〕
〔※式内指记载于《延喜式神名帐》中的神社。〕
我们一开始就决定要以这座神社做为山梨传说行脚的终点。
因为…
据传山梨冈神社祭祀着一座单足奇兽的木像。
传说这座木像是左甚五郎※所做,不知怎地,似乎可以保佑避免雷祸。画有它的形姿的画像也同样灵验,据说因此印有神影的挂轴甚至还卖到江户城后宫里去了。
〔※被认为是传说人物的江户初期建筑雕刻大师。据传日光东照宫的眠猫、上野东照宫的龙皆为左甚五郎所雕,流传有许多相关逸事,但并无切确史料。〕
那头奇兽名叫夔神。从它有灵验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来,它是个神明。
多多良老师以前曾经偶然得到画有这头奇兽的护符。他说他看到符上写着「夔神」两个字,大为兴奋。不,老师每次一看到那张符就会兴奋。现在一定也一样会兴奋。
我也看了那张符,是张很拙劣的画,画上的图案就像颗生了脚的马铃薯。我老实地陈述感想,老师一如往常,大为愤怒、惊愕,然后嘲笑我的无知。
据说所谓夔,是栖息在大陆山中的怪神。根据《山海经》记载,它形似牛无角,一足,出水时伴随风雨,光如日月,声如雷。老师说,追溯根源,这个神明甚至与古代居住于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的传说有关。
画在符上的怪兽形体,大致与木像相同。唔,在我看来,就是长了一条腿的马铃薯,不过若说它是没有角的单足牛,大概也像吧。
这么说的话…
就等于是大陆少数民族传说中的怪神,远渡重洋来到日本,而且被祭祀在日本土地正中央的神社里。
对长年研究大陆妖怪与日本妖怪关联的多多良老师来说,这似乎是一桩教人欣喜若狂的发现。
不瞒各位,听说这个发现,也是让多多良老师写下他的第一篇论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的契机。
就老师来看,就算丢下其他一切,也一定要亲眼确认符上画的夔神的实物。我们去吧,我们要去,我们非去不可——老师再三说道。就在这个节骨眼,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前往先前因为重重阻碍而无法成行的那里——这就是这场山梨传说行脚的最初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