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作者:景行
文案:
那一天,他是一轮明月,她不经意间仰望,就迷失在那皎洁的清辉里。

从此,她梦里的那弯玉钩,夕夕成玦。

浩荡的东海边,师父说,人就像贝壳,只有找到那相属的一半,才能牢牢护起一枚珍珠。

她从江南的烟雨,一直走进塞北的飞雪里,身后依旧是当时的月光。

然后才发现,他不是她的另一半贝壳,也不是她的月半弯,而是另一颗遥远的星子,无法触及。

洞庭荷花盛开,姑苏枫叶转红,钱塘江潮涨起,大理春光明媚,我都会写下来告诉你,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十年,你从来不曾在那日清晨离去,你只是藏在了我的心里,融入了我的生命里,陪着我一同呼吸。
正文

一、忽闻江上弄哀筝

“枭儿,别动。”娇嫩又略显严厉的声音响起,金色的獒犬不耐地发出一声低吼,还是安静地趴了下去。

四月春风,带着点淡淡的桃花香,漫过整个湖面,才是清晨,霜湖上水气未散,被风吹得缥缈,阳光渗进桃树,斑驳的光影跳跃在一张稚嫩秀气的粉脸上。

沉醉叹了口气,盯着地上完成大半的枭儿泥塑,鼻尖上已满是细密的汗珠——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形似神不似。

正思考间枭儿忽然跃起身,双耳耸立,发出阵阵咆哮,拴在树上的银链被它拽得叮叮作响。沉醉刚转身喝住它,马蹄声已近,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黑衣人驾着黑马驰骋而过。

“啊!”惊呼还没出口,沉醉身上已溅满泥污。她心里一凉,往地上一瞧,只剩半个泥狗头,两个时辰的心血啊——急怒间她正欲冲黑衣人呼喝,又是一阵马蹄声,几匹马接连掠过眼前。

沉醉在原地气得跳起来,这回可好,狗像彻底变一堆狗屎!师父的地盘也会有人随便闯,真是不长眼到家了。气恼归气恼,眼见那伙人在师父的竹屋前停下,她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泥污,匆匆跟了过去。

“不知诸位是何来意?”是师父一贯温醇的嗓音。

“救人。”低沉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简短的两个字却说得急促而克制。

沉醉这才看清楚来一行人,一个年轻男子抱着个女人站在师父面前,后面跟着三个随从模样的男人。

“我不是大夫。”萧沐拈起一枚黑子放入棋盘, 端起桌上的茶。

“砰——”瓷杯不知被何物击碎,只见一个身材魁梧,面色微黑的男人已将手中的刀架在萧沐脖子上:“候爷带着我们在边关豁着性命护着天下,你一小小的江湖术士连夫人的命都不肯救,留你何用?”

“师父!”沉醉惊恐地冲到萧沐跟前,红色的小袄,似一团火焰跃入众人视线。

“放肆!”依然是低沉的声音,夹着不容忽视的严厉,“程三,你连我这个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沉醉听着这嗓音,心里微微一紧。一抬头,望进一双黑眸里。这双眼,如子夜般深沉,明明是焦灼的,却又带着隐忍。这个男人很年轻,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唇型,不如师父那样很明显的英俊好看,却叫人离不开视线。

程三拿刀的手松了又紧,终于缓缓放下来,狠狠地瞪了萧沐一眼,退了下去。

“原来是宁远侯,久仰。至于您夫人,不是我不救,而是无法可救。”

听萧沐这么一说,沉醉讶异地看下男人怀里双眸紧闭的女子,极好看的远山眉,芙蓉面,衬着一身白衣,当真是冰肌玉骨,可是明明病得不轻,面色却是不正常的红润。

“阁下都这么说,杨某也只能认命了,”男子惨然一笑,身形不稳,“其实我心里早有准备,只是有一丝希望也不愿放弃而已,如今只求您能让我和絮儿多聚几日。”话音刚毕,只见他单腿而跪。身后三人微惊,也随后跪下。

萧沐看着他,心底暗暗诧异。自建朝来杨家百年几代均是显要,杨恪是当朝兵部尚书杨怀修之子,但他令人称道的不是他出身名门,而是他十四岁就随军出征,有勇有谋,屡建奇功,十六封将,十八岁宁远大捷,皇帝钦封“宁远侯”这样一个人,年少得志,总是有些傲气的,居然为了心爱的女子屈膝,算是难得。

“那就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他心一酸,原来自以为不问世事的自己,自那件事以后,也见不得别离了么?

沉醉听到师父的允诺,心里居然微微一宽。她看向那男子,他正低头望着怀里的女子,笑容温柔而酸楚,仿佛是怀里揣着世上的最宝贵的东西,那般的专注,似乎周遭一切对他们而言都不存在,这样的笑容,让沉醉不由地看呆了。


“师父,那女子是什么病,竟然连你也救不了?”沉醉把视线自远处湖边那对依偎的人身上收回,歪着脑袋疑惑地望着萧沐。

“心病。叫你学医,你偏不肯,女孩家却爱钻研那些个奇门遁甲,连个心病的症状都看不出来。她那是陈年旧疾,已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用了。”他此生救不了的,不止这一个。

“真可怜——这便是情么?直教人生死相许?”沉醉喃喃道。

“你一个七岁的女娃知道什么?”萧沐摇头轻笑。

“师父,我念的,不是你写过的一句诗么?”沉醉眼里闪过一丝促狭。

湖面掠来一阵轻风,正欲落子的青衣男子忽然怔忡,随即沉默。

“絮儿,江南的春天一如你所说的那般美,在京城,是见不着这么漂亮的桃花的。都怨我,总是这么忙,到现在才有空带你回故乡。为了不让你分心,好好欣赏这儿的一切,我连无忧都没有带过来,他可是哭闹了好阵子。说起来,这小子也不知道像谁,我俩都是喜静的,怎么会生了个这么会折腾的家伙。”

男人说到这,摇摇头,浅浅一笑。几片花瓣飘了下来,落在女子的发上。他伸手,轻轻地捏起那几片花瓣。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七岁,也是站在桃树下,头发上沾着很多花瓣,看起来傻透了,可是却一个劲坚持京城的桃花没有江南的好看,要不是怕得罪姨娘,我早就被你逼跑了,后来拿着桃叶编了个蝴蝶给你,你才住嘴。”

“三个月,絮儿,自我上次去边关,我们已经三个月没见了,你这次闹腾的,可有些任性了。”

男人一扬袖,几片桃叶已揣在手中。

“好多年没做这个,手真是生了,这蝴蝶实在不如当年——”嗓音忽然停住。

“絮儿?”探询的目光锁住女子微颤的眼睫,微哑的声音里带着狂喜也带着小心翼翼。

“恪——好久不见。”软糯的女声,极为虚弱,却柔柔地荡漾了一池湖水。

“萧沐!”杨恪扬首一声急喝。

“恪,不用了——”一只手拽住男人的衣襟,另一只手却已揪住自己的心口。

萧沐闻身赶来,瞧了女人一眼,脸色便沉了几分,伫立一旁,竟是一动不动。

油尽灯枯。这几天费尽心力,才将她留到今日,这晌转醒已是奇迹。

“你!”杨恪瞪着他,眼里已是狂怒。

“恪——”,柔弱的声音里带着微喘,绝美而苍白的脸上竟然逸出一丝笑,“你我今日看来要就此别过。飞絮此生有你,死也瞑目了。”

“你敢!你若敢弃我而去,我永世不会原谅你——”字字嘶吼出口,竟是哽咽得不成句。

“答应我,你还有无忧,所以要好生待自己。你看江南这桃花,开得真是极好,你终于是带我回来了——”

明媚的四月天,突然下起绵绵细雨。一阵风过,一地桃花,衬着泥土,分外凄艳。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在树下抱着她,一动不动,任雨淋透了他的身子,任暮色四起。

沉醉在树上怔怔地看着他们,也是一动不动,眼里却有热热的东西流出来。还是懵懂的年少,不知情深何许,却在恍恍惚惚中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此处的景致是霜湖最美的。”沉醉注视着墓碑上“挚爱飞絮”四个字,对已经默然站立很久的男人说。

杨恪这才发觉有人走近,他转身,看见沉醉,稚嫩可爱的小丫头,一身大红小袄,娇艳得逼人,粉白的脸上不知道怎么会沾了些淘气的泥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瞅着他。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她脸上的泥点抹去:“萧沐的小徒弟,几岁了?”

“七岁。”清脆的嗓音回荡在空气里。

杨恪微微一震,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桃花烂漫中,笑得天真灿烂。

“恪哥哥。”

是谁这么唤他,甜甜的依赖。

心又开始疼痛起来。

“她幼时在江南长大,又爱极桃花,应该会喜欢这里。”

杨恪狼狈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转身利落上马,竟是不再回头。

“等等!”沉醉喊住他,摊开右手,粉嫩的掌心里是一只绿色的蝴蝶,“你做的,还是你留着,”咬咬唇,她有些窘,“你们到树下的时候,我已经在树上了,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实在是怕惊扰了你们——”

“没事,”杨恪看着她,唇边扯出一丝凄苦的微笑,“算是为我们作个见证也好,至于这东西,此生我都不需要了。谢了——”

话音刚落,他一拽缰绳,已飞奔而去,一行人转眼绝尘而去。霜湖的烟波浩荡里,那个黑色的背影格外孤单。

沉醉怔了半晌,从怀里掏出玉箫,缓缓吹起来。

忽闻江上弄哀筝。

苦含情,遣谁听?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曲子是学了师父的,还不知其中的意境,沉醉只觉得凄凉,此刻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怎么就吹了出来。

已经驰远的人听到萧声,心里一恸,一声沉喝,马儿跑得更快,转瞬间箫声已远,断断续续散在风中,再也听不清。

沉醉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只蝴蝶,身子浸在清晨的雾气里,渐渐发凉,只有脸上被他碰触过的地方,是热的。

二、纵使相逢应不识(一)

十年后


雾越来越浓,这片竹林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到底怎么办?沉醉边琢磨,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冰冷的触感让她皱了皱眉,忽然她咻地站起身,随后以手中的剑在石头上划了个印记。

如果竹子容易混淆,这石头总不会吧。

左十七,右九。

她数完步子,停下来。

还是不对。试了几次都绕回原地。

怎么参照着石头还是不行?沉醉纳闷地盯住石头,终于发现了点异样,一丝狡黠的笑挂上嘴角。

撕下一条裙边蒙住双眼,她算着步子继续走。

“八——”撞上一个人。

“师父。”沉醉取下布条,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人,得意地笑。

“总算是开窍了,”萧沐淡淡一笑,“若是按常理,你早就走出迷阵了,之前你参照竹子,你划一株,我便也划,你便分不清,后来的石头,我也是一直在更换它的位置,稍微一变,生门就变死门,景门则成杜门,若不是我一时不察让石头底部粘了点浮泥,你能不能破阵还难说。你要记住,有时候人不是被阵困住了,而是给自己困住了。”

“师父教训的是。”沉醉毕恭毕敬地作揖。

“今日你既以破阵,就算是出师了。该教你的,我都教了。你甚至比我当初还少花了两年,不过终究是有些急进,回头还得自己好生琢磨。你要走,随时都行。反正你包袱昨晚都打好了。”萧沐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戏谑。

“嘿嘿。”沉醉微窘,干笑几声,“我陪你一晚,明天走。”


沉醉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敲萧沐的门,听到他应声,便推门而进。

依然是一身青衣,左手端茶,右手拈棋。

十年如一日。

看惯了的背影,似乎今天觉得格外寂寞。

沉醉有几次曾看见他在桌上放两个杯,给对面那个也斟上茶,然后愣上好久。

跟了他十二年,每年都换一个地方待一年,有时候沉醉觉得,他是在寻找什么,又是在等待什么。

忽然鼻酸,眼睛热热的。仿佛跟他才是亲人,比与自己的亲身父母相处的时间都长。

“怎么了?”萧沐见她好久不出声,抬头问道。

“我舍不得你。虽然我一定得走。”沉醉红着眼,有些难受。

萧沐笑起来:“你这丫头,总是要回去的,你若是再跟着我,你爹是没那个耐性了。以后我去京城便去看你。这里有几本兵书你带着,我知道你偷偷看过, 定是一知半解的,我替你作了注解,以后看起来就容易多了。”

“师父——”沉醉心里又是窘迫又是感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萧沐看着她,表情忽然严肃:“我看着你长大,你心里想什么我总是知道的,但你切记凡事别太冲动,你若执迷于他,怕是要吃点苦头的,希望你能比你娘幸运,师妹她——”摆摆手,他轻叹一声,“你走吧,自己保重。”

沉醉此刻心中觉得万般滋味交错,只能沉默地点点头,跪下长长磕了一个头,转身飞奔出去。

身下的马儿急速飞奔,周围的景致跟着连连后退,沉醉的耳里只有风声,马蹄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全身的血液在沸腾着,心底像有什么要破茧而出。

以为藏得很好的心绪,因为师父的一席话,似洪泄般铺天盖地,一发不可收拾。

十载寒暑,多少昼夜,挑灯夜读时会想起那个人的笑容,连空气里似乎都闻到桃花香,清晨舞剑的时候会揣想再遇时的情景,她该怎么跟他开口说第一句话。

你可知道,我已等了太久。

杨恪。


乐安。

沉醉看着牌坊上小镇的名字,心情愉悦。

奔波了数日,终于是到了京郊了。幸亏师父今年没带她搬去海角天涯什么偏远地方,要不她免不了大老远的折腾。不过天色已晚,看来今天是进不了城了。

沉醉挑了间看着还不错的客栈,把马交给店小二,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吃饭。一份虾须牛肉,一份油焖笋,一盅鸡丝豆腐汤,菜色其实不如她自己的手艺,但毕竟是饿了,吃得很香。大概是近新年了,虽然时候不早,客栈里人倒是很多。要么相谈甚欢,要么喝成一团。

只除临窗那桌。

两个男人坐着,默默喝茶,并不说话。

“哐当——”瓷器破碎的声音响起,接着是店小二连连道歉的声音。

其中一稍微年轻的男人摆摆手,表示没事。

沉醉微微蹙眉,在小二撞到那桌的时候,她分明看见年长的男人桌底下的手上已经扣住一枚短剑,看见年轻男人递来的眼色,他才收回剑。

看来也不是寻常的人物。

正迟疑间,忽然对上一道森冷的目光。

是那个年轻的男人。

剑眉星目。原来书上说的就是长成这般。如刀刻般深挺的轮廓,虽然着的是普通衣裳,但一种浑然天成的矜贵气势笼罩着他。

单这长相就非池中物。

此时那双黑眸里,带着几分倨傲,几分嘲弄,冷冷地睥睨着她。

沉醉是刚自己出来闯荡,初生牛犊不怕虎,被他的眼神一激,居然也就眼一眨也不眨地回瞪他,还顺便端起茶,悠闲地喝一口。

那男人禁不住一愣,似乎没料到有人居然敢这么跟他对视,还是个姑娘。

正僵持间年长的男人俯身对他说了句什么,他脸色一沉,两人就匆匆离去。走出店门的时候,他忽然转身,看了沉醉一眼。

沉醉一口汤刚喝到嘴里,差点没呛到,恨恨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吃完饭沉醉便上楼到房间里歇息,小二已经准备好浴桶,向来是爱干净的人,加上连日奔波,沉醉浸在热水里都不想出来。想着明日便可进城,心里更是万分欢跃。

“扑——”房间里烛火突然灭了,接着窗户一开一关,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沉醉反应也颇为迅速,烛灭的一刹那已经跃出浴桶,拽了挂在屏风上的外衣裹住身子。刚要出声脖子上一凉,凭着黑暗中的反光她也知道那是剑刃。

身后是一堵宽厚的男人胸膛,耳边传来一道压低了的醇厚嗓音:“要想留命,就老实点。”

窗外又是一个黑影闪过,过了一会儿,五六个黑影紧跟而上。

脚步声渐远,四周又开始沉静下来。

房间里静得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沉醉这才觉得胸口发痛,原来自己一直是屏住呼吸的。

空气很凉,但她只觉得全身发热,皮肤似要烧起来一般,身上只裹了单衣,此时湿薄地贴在她身上,难受得紧。而一只男人的手臂正横扣着她的腰,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屈辱?不禁又羞又急,几乎要哭出来。

房间突然又亮起来,男人收起火折子,一回头,两人都愣在那里。

“你——”是吃饭时看她的那个男人,沉醉又惊又急。

那人也有十分意外,看着沉醉一身狼狈,眼中含泪,一张俏脸因为羞急涨得通红,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到她身上。

“事出突然,多有得罪——”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不管你是谁,立刻给我滚出去!”沉醉怒道。

那人淡淡一叩首,正欲转身,突然脸一白,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

沉醉大惊,刚上前就见他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沉醉这才发现他背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触目惊心,而她自己身上披的黑衣上也是斑斑血迹。

真是倒霉到家!

沉醉气恼地跺跺脚,还是将他扶上床,替他处理伤口。师父的医术,奇门遁甲之学都是独步天下,但她不爱跟师父学医就怕碰上这些血淋淋的麻烦事,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了,幸好平日里多少耳濡目染,包袱里又备着各种师父亲制的药。

就这样,为了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京城在望,行程却被耽搁了下来。就冲着那晚的情景和那人的伤势,沉醉就明白在不清楚状况前此事是万万不能声张的,于是她只好每日守在房间里,像个苦命丫头。

这日沉醉悠悠醒来,只觉得一道目光锁住自己,她吓一跳,然后怪道:“你终于醒啦?怎么不叫我?”

那人淡淡地看她:“我在想,你跟一个陌生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怎么能睡得这么安稳香甜。”

沉醉嗤笑一声:“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我便没法再开一间房,你把我床占了,这么冷个天,难道你让我没席没被的打地铺?再说了,你都昏迷成那样了,能对我做什么?”

“可我现在醒了。”

“呃?”沉醉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炙热的吻已落在她唇上。

她愣了半晌,一个巴掌挥到他脸上,眼泪已经掉下来。

这么多天为了照顾他躲躲藏藏,费尽心思,连个觉也睡不安稳,反而被如此轻薄。可是心里更难过的是,从来就不曾设想这样被人吻去,对象根本不是在心中预想了千万遍的那个他。这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很用心很用心地栽了一棵桔子树,认真地浇水,修枝,每日都不忘细细地察看,结果却发现刚长出桔子就全被人偷摘掉了一样。

那人看见她掉泪,不由一怔。旋即苦笑:“为了我的吻而伤心哭泣的女人,你算第一个。我道歉。”

伸手抹掉她的泪,他说:“彻。”

“什么?”沉醉抬起头。

“我的名字。”

沉醉撇撇嘴:“我要知道你名字干什么,又不指望你报答。”

“记住我的名字。你的呢?”下颚忽然被他抬起,沉醉被逼着直视他的眼睛,仍然是倨傲的神情,眼底却有一种灼热的东西。

沉醉扭过头,“我不想说,也没打算再见你。如果你已经有力气跟我废话的话,不如早点走人,让我好上路,给你准备了套干净衣服,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你换上我们就可以说再见,不送。”

“不告诉我你名字也无妨,”他换上衣服,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邪邪的笑容,“我迟早会知道的。欠你的,来日一定报答。”

“丫头,后会有期。”人走远,放肆的笑声却传来。

什么人——沉醉瞪着窗口,恨恨地捶了下床。

三、纵使相逢应不识(二)

宁远侯府。

明月空照,庭院深深。人影飘逸,剑舞流光。去时龙吟虎啸,落叶飞花,收时渺若浮云,风过无痕。

“好!”一声赞喝穿来,“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你这行云剑,当真使得是出神入化,收放自如了。”

正在舞剑的黑衣男子挽了个剑花,碎了湖上一轮金影。

定住身形,他微微一笑,有些嘲弄地看向来人:“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你这书生什么时候也有兴致钻研起剑法了?”

缓步走来的白衣男子一挥手中的扇子,回道:“你便嘲弄我罢,我辛远秋再无用,你这个候爷仗剑西北的时候还不是带着我?这就是你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