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把季云送到学校后,季风开车回家换衣服,下午准备去工作。何婉一见了他就问:“薄荷的生日过得怎么样,还开心吗?”

“不是很好,”季风如实相告:“她好像遇上了一个让她非常不愉快的人。”

和大多数的男孩子不同,季风和继母处得很好。因为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到一年就病逝了,他对生母没有丝毫印象。长到六七岁,何婉嫁入季家后,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关心爱护他。所以他和继母感情非常融洽,和季云一样亲热地叫妈妈,有什么事也基本上都不瞒她。

何婉听季风大概地讲了一下中午的那一幕后,也有些费解:“应该是她是在清州认识的人吧,你说那个年轻人很帅,或许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也说不定。”

季风也是这么猜的,因为薄荷和那个年轻人明明相识,却表现得那样形同陌路,冷漠中甚至有着仇恨与敌意,这应该不会是普通朋友的反目成仇。

“妈,薄荷以前在清州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何婉无奈地摇摇头:“我跟她爸爸离婚后,他就带着薄荷马上搬了家,不肯让我再见到女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

“直到去年薄叔叔查出得了晚期肺癌,他才带着薄荷来找你。其实他这种做法很不对,离婚是你们大人的事,干吗让小孩子失去母爱。”

何婉黯然,薄家庆是个大老粗,他不懂这些。他只知道何婉坚持要离婚的话,就别想再见到女儿。薄荷那年才四岁,她这个做母亲的就从女儿的生长岁月中缺了席。一直到二十年后,才重又见到长大成人的女儿。她陪着父亲来这座海滨城市最著名的一家医院看病,她接到薄家庆的电话赶去时激动无比。在洁白的病房里,第一眼看到薄荷,话未出口她就忍不住喉头哽咽了。

与之相反,薄荷看到她却非常平静,像接待一个鲜少来往的亲戚般客客气气:“您好,来了,坐吧,喝茶。”

几乎没有超过两个字以上的话。不是刻意的冷淡,而是实实在在的,二十年漫长岁月拉开的距离,让她对她这个母亲感觉生疏。她甚至不怨恨她,因为不在乎。在乎而得不到的,才会心怀怨恨。而有没有母亲,对她的生活显然没有什么影响,她一直享受着父亲丰盛如金杯满斟般的爱。

所以,二十年后的母女重逢,薄荷只是客气礼貌地打招呼。既不抱头痛哭,也不满脸怨恨,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让何婉无比沮丧与感伤。

跟安然通过电话后,薄荷直接回了家。

这个家,是季家以前住的一套小公寓。两室两厅的格局,装修得十分温馨雅致。薄何陪父亲来这座海滨城市看病后,何婉起初想要接她回现在的住宅,她执意不肯。再怎么说是亲人,在她看来也是别人家,她会住得浑身不自在的。

最后何婉只得安排她独自住进了这套小公寓。从小住,住成了长住,父亲去世后,这儿变成了她的第二个家。

墙上挂着父亲薄家庆的遗像。一张黑瘦的脸,挂着和善的微笑。她走近前看了半天,轻声说了一句:“爸,我今天遇见了席睿南。您还记得他吗?”

照片中的薄家庆只是安详地看着她微笑。

窗外,是芳菲处处的初夏,梧桐擎满一树透明的碧,一群飞鸟拍着双翅从树梢飞向蓝天,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像吉它弦上一个接一个的流利音符,跳动在午后最灿烂的阳光中。

薄荷走到窗前微微阖上双眼,阳光温暖地在眼皮上覆盖一层红热。时间海的日潮夜汛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沧海桑田悄然转换,而太阳的红光与热度却始终未变。一如多年以前的那个初夏,那样暖暖地覆盖着她…

那个初夏,薄荷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正在上着学前班。中午放学时,她的父亲薄家庆来接她去吃酒席。

得知有酒席吃时薄荷雀跃无比。小孩子都是爱热闹的,最喜欢跟着大人去吃酒席,因为又好吃又好玩。

那天吃的是薄家庆老板席文谦家的酒席。席文谦是个年轻有为的人物,最初他只是清州市商业系统中的一个普通科员,看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大胆果断地放弃铁饭碗辞职下海,很快就掘到第一桶金,紧接着顺风顺水地发了。这回他过三十五岁生日,在清州最好的酒店摆寿宴,宾客满座,还一再地加桌。富在深山都会有远亲,何况席家是富在州城,特意前来捧场攀附的人比比皆是。

席家的酒席是薄荷吃过的酒席中最好吃的一顿,很多菜她以前见都没见过,比如白灼虾和清蒸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吃。

20世纪90年代初期,在清州这样的内陆小城里,普通人家的饭桌上几时有过海鲜啊,很多人连见都没见过。薄荷拿着一个螃蟹腿就一口咬下去,差点崩掉了一颗小乳牙。还是薄家庆作为小车司机跟着席文谦见过些世面,知道这些海鲜要怎么吃,赶紧一点一点地剥给女儿吃。

吃酒席的时候,小孩子永远最快吃饱。因为嘴馋,菜一上桌就猛吃,上到一半就吃饱了,再吃不下,便下桌跑来跑去地玩。薄荷也是如此,肚子一吃饱马上下桌去玩。与席的宾客有好几个带了小孩子,陆续下桌玩在了一起。

五六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几乎都是女孩。除了薄荷是短发运动衫外,其他的个个都梳着好看的辫子,穿着好看的裙子,打扮得像一个个小小花仙子。没办法,薄家庆是个大老粗,不会打扮女儿。他不懂得怎么给她梳辫子,所以一直给她剪短发。裙子倒是买过几条,但是薄荷从小跟着街坊里一群孩子们玩大的,穿裙子玩很不方便,于是不爱穿。久而久之,养成一个地道的假小子了。

只有一个小男孩,然而所有的小女孩加起来都不如这个小男孩长得漂亮。真真正正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尤其一双很大的眼睛,被又长又翘的黑睫毛密密簇拥着,像茂林深处的湖泊一样清澈,只能映得出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等一切纯净美好的东西。

花仙子般的小女孩们都亲热地要和他一起玩,“南南南南”地叫着。他却爱理不理的,一转头瞥见了薄荷,倒显得十分高兴,跑过来问她:“玩兵抓贼吗?”

“兵抓贼”是那时候小男孩们很喜欢在一起玩的游戏,就是在地上划个圈,“贼”站在圈里,“兵”站在圈外,“贼”跑出圈外后“兵”就可以去抓他,一个追一个逃,如果“贼”跑不赢了时就要赶紧躲回圈里来,那样“兵”的追赶就功亏一篑了。这个游戏有冒险精神,很受男孩子的欢迎,女孩子们自然是不喜欢这样追追赶赶的游戏。不过薄荷不一样,她喜欢玩男生的游戏,在学校也常和男生们玩这个游戏,一听便兴致勃勃地点头:“好。”

席家设宴请客的这家酒店号称花园酒店,所以一楼底厅有一个应名应景的小花园。差不多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种了几竿竹子植了几棵芭蕉栽了几株花,再砌上一个圆形的水池,池中垒一座小小假山,附庸出几分江南庭院的格调。小花园正对着宴会厅的一排玻璃窗,又有一扇门可以通出去,自然成了一对孩子玩游戏的最佳场地。撇下那帮小花仙子们,他们俩跑到花园里玩起了“兵抓贼”。

第一章 如果他真的落魄了(5)

5、

薄荷出去玩之前先跟父亲薄家庆交代了一声:“爸爸我和他去外面的小花园玩。”

边说边指了指身旁那个小男孩。薄家庆一看,绽出满脸的笑点头不已:“好好好,你和南南一起好好玩啊!”

薄荷和这个名叫“南南”的男孩子在小花园里玩得疯极了,时而她扮“贼”,时而她扮“兵”,角色不时轮换。两个人都很会跑,两匹小马驹似的撒着欢儿满花园乱蹿。本来还有两个小女孩不甘寂寞地想加入他们的游戏,可是她们根本跑不快,跑不出三五米就被抓住了,南南不屑地一撇嘴:“太差了,不要你们玩了,开除你们。”

他说话时用词很霸道——开除你们,毫不含糊地就把两个小女孩挥手赶走了,只和薄荷玩得不亦乐乎。

玩了一阵后,他们都被正午热烈烈的阳光晒得满头大汗,加上刚吃完饭就跑来跑去的,很快也累了。小花园中有一丛长得最高最密的竹林下面摆着一张石椅,南南手一招叫薄荷一起过去坐下,休息一下再接着玩。

“你叫什么名字呀?”南南这时才想起要问游戏伙伴的名字。

“我叫薄荷。”

“薄荷。”南南眨着他很大的黑眼睛看着薄荷,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东西。“是这个薄荷吗?”

薄荷定睛一看,他小手上托着一个绿色的漂亮小盒子,盒盖上印着好多字,刚上学前班的她还认识不了几个字,但一眼就认出了其中有两个字是她的名字——薄荷。惊奇之极地点头:“对,这就是我的名字,怎么会在这个盒子上?”

南南大声笑起来,他的笑声清亮得像一把金小号。“这是薄荷味的口香糖,你的名字原来是糖的名字呀!真好玩。”

口香糖?什么东西呀!薄荷不知道,看着她疑惑的眼睛,南南打开盒子,里面盛着一颗颗圆圆的碧绿糖珠。他用手指拈起一颗,慷慨地塞进她的嘴巴里:“给你吃一颗,只能嚼,不能咽下去哦。”

这是薄荷第一次吃薄荷糖,把嘴里的糖球一嚼,一种很凉很凉很凉的感觉陡然在口腔里爆发,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特凉的薄荷糖是一种刺激性较强的糖果,很多人头回吃都会被凉得难以适应。

看见薄荷含着糖咝咝吸气的样子,南南又一次大声欢笑起来,金小号般清脆嘹亮的笑声,在空气中荡出道道透明的涟漪。他一边笑一边也拿起一颗薄荷糖塞进自己的嘴里:“是不是很凉啊?薄荷糖,透心凉,吃上一颗我们都不会觉得热了。”

确实,吃上这颗薄荷糖,那种特凉的感觉在嘴里向全身扩散,薄荷刚刚跑出来的满头大汗一下全没了。而且适应了那种透心凉的感觉后,糖的甜味开始渗入味蕾。一种很特别的甜,凉凉的,淡淡的清甜。

把薄荷口香糖嚼得完全没有了甜味后,南南教薄荷吐掉它,然后准备又开始玩游戏了。刚走出两步,突然又一转身绕到石椅后面了:“等一下,我先尿一个。”

他解裤子时似是又想起什么来,扭头看着薄荷笑:“你有尿吗?有的话我们来比比谁尿得更远怎么样?”

薄荷正好也想小便了,小孩子不懂事,没有明确的性别意识,所以南南的话她不假思索:“比就比。”

两个孩子就在石椅后面尿开了,一个站着尿,一个蹲着尿。南南一扭头看见薄荷是蹲着尿时,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满眼惊奇无比:“你怎么蹲着尿?——你是女的呀!”

这即是初相遇,她六岁,他也六岁。第二次见面时,是九年后,十五岁的青涩年华。而在薄荷二十四岁这年,她又一次重逢席睿南。不多不少,每次都正好相隔九年。九年又九年,仿佛是一个注定的轮回。

已是经年未见,时光如水,泅在年年年华里,水渍悄悄地改变着昔日的稚嫩容颜。他们的样子都变了很多,但在这车水马龙的都市街头中,一个照面,他们却都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这个正午的阳光,和当年那个正午的阳光一样明媚,或者更加明媚。然而这个重逢,却不能使他们的心情明媚。席睿南寒冷的眼眸仿佛北国冬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薄荷知道,他恨她,一点不比她恨他少。虽然,他们最初的认识带着清凉的薄荷香。但后来,香气没有了,只剩下清凉,而且越来越凉,越来越凉,凉到透心凉…

晚上薄荷和安然在约定的餐厅会合。她带了傅正一起来,一见面就递给她一个漂亮小巧的礼物盒:“Happy Birthday。”

薄荷接了后拿着一掂,苦笑道:“胭脂还是粉饼啊?”

安然笑吟吟:“二合一的,上面一层是粉饼,下面一层是胭脂,有空你就拾掇拾掇一下自己吧,别老是这么一付不男不女的样子,太影响市容了。傅正你说是吧?”

傅正只是笑,聪明地不接话。

“对了,找席睿南的事我跟傅正说过了,他让你再提供一点详细资料,说就这样凭一个名字去找人很难找的。”

“我能有什么详细资料,要有就不用劳动人民警察出马替我找人了。”

傅正无奈地一摊手:“薄荷,那这个忙我恐怕很难帮得上你。你要知道这座城市的常住人口超过六百万,总人口将近一千万,在千万人当中寻找一个人,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薄荷点点头:“我知道很难找的,找不到就算了吧。我下午也是一时激动才找了安然说起这事,现在算了,就不麻烦你了。”

傅正则好奇地问:“安然说你要找这个姓席的人出来整他?为什么,他跟你有仇啊?”

看来安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别看她平时活脱脱一话篓子,有的没有的能说一大堆。但还是识得轻重,不该说的绝对不会往外说,哪怕是对她亲爱的傅正。薄荷不由赞赏地瞥了她一眼,她心照不宣地对她眨眼一笑。

“是啊,我跟他有仇,不过也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如果他运气好别再被我遇上,我也就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了。”

薄荷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了傅正的疑问。

第二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1)

1、

阳光越来越热烈。

暮春初夏的荼蘼花已经开败,绿色的仲夏时节开始正式登场,青绿墨绿苍绿翠绿碧绿…种种深浅浓淡的绿意处处满人眼。

从绯艳的春,到稠绿的夏,季节的流转浓墨重彩如一幅斑斓画卷,而时光,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过去了。

薄荷感觉不到季节明显的转变,因为她是SOHO一族,每天在家工作。为一些时尚杂志画插图,也给一些出版社做封面装帧。画得顺利时,往往对着电脑屏幕就是一整天。这种工作性质,决定了她的生活基本上都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的穴居状态。

进入五月后,窗外南国盛夏的阳光如何雪白灼眼,是安然告诉她的。

“你知不知道,我走在马路上,饶是穿着鞋子都还能感觉到地面的滚烫,头发更是被晒得好像马上要着火了。热啊!太热了!我觉得再走几步搞不好我就要自燃了。”

电话里安然一如既往地叽哩呱啦着,语气痛苦不堪。薄荷坐在空调房里,一室清凉,没办法感同身受,遂不以为然:“没那么严重,继续走吧,热着热着你也就习惯了。”

“习惯个屁,实在太热了,而且那阳光就跟核辐射似的,不涂防晒霜出门它能灼出人满脸晒伤来。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阳太厉害了。”

“太阳既然那么厉害,那你就不要顶着烈日出去跑了。安大编辑你的工作不是只要呆在杂志社的编辑部里看看稿子就行了吗?”

“有时候也要出去会会作者的嘛。”

“那会你的作者去吧。我还忙着呢,没空理你了,挂了啊。”

“喂喂喂,薄荷,我们美编说这个月的插图稿你一张还没交呢。警告你别拖稿啊!”

“知道了,这不正在赶嘛,你赶紧挂断电话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安然这才意犹未尽地挂断了电话。可是才安静了不到两分钟,手机又一次铃声大振。薄荷实在是被吵得烦了,拿过手机看也不看是谁打来的就直接关机。世界总算是清静下来了,她在没有干挠的情况下绘得渐入佳境,一个下午得心应手地完成一张画稿,不愁交不了差了。

在电脑台前工作了一下午后,一抬头,夕阳已经把窗外的世界染成金黄一片。肚子唱起了‘空城计’,好饿啊!薄荷正准备去冰箱里找点吃的东西时,门铃被人按响了。

打开门,门外站着笑容满面的季风:“薄荷,打你手机关机,只有找上门来了。”

原来刚才的电话是他打的,薄荷抱歉地一笑:“刚刚在赶画稿,所以关了机避免被打扰。你找我有事?”

季风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你忘了?季云今天十六岁生日,她早就约了你参加她的生日宴会,而且前两天不是还打电话来又跟你说过一遍呀!”

薄荷一拍头:“哎呀,忙起来差点给忘了。”

前天季云是特意为此打了电话给薄荷,邀请她参加她的十六岁生日宴会。反复强调:“你一定要来参加啊!不准以任何理由不来,否则我就和你绝交。”

小女生娇滴滴的刁蛮,听得薄荷含笑点头,应允哪怕天上下刀子她都会准时而至。她挺喜欢这个小她八岁娇憨可爱的妹妹,虽然心里并不太想参加这个生日宴会,因为很明显届时将会是季云那群十几岁男生女生们的天下。以她二十四岁的‘高龄’夹在中间,她想一想都觉得格格不入。但再如何格格不入,也还是要去一趟的。点个卯应个景呆上半小时再走人,也就差不多了。

“就知道你靠不住,所以我特意又打电话来提醒你一下。你还关了机不接,只好我找上门来接你了,准备一下走吧。”

薄荷想了想:“请你在楼下等我十分钟,谢谢。”

薄荷用这十分钟冲了一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下楼会合季风。他看着她身上宽宽松松的黑色套头短袖T恤和水磨蓝牛裤七分裤。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看来我送的那条裙子是被你打入冷宫了。”

薄荷则笑着点头:“是呀,朕毫不宠幸季爱卿你进献的那位美人。”

那条漂亮的蓝裙子,拿回家后直接被薄荷束之高阁。裙子若有知,应该会暗中哀叹欲哭无泪吧?

季云的十六岁生日宴会在市近郊一家度假村露天举行。绿草如茵的草坪上摆开长长的两排自助餐台,铺上雪白的桌布,摆上琳琅满目的精美食物,多是糕点、水果和冷盘,色彩缤纷的饮料错落有致地摆在长桌两端,在金色夕阳的映照下,静物画般的优美。熟食是一旁设的两个烧烤摊,客人可以自己动手烤肉吃。也可以让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帮忙烤。

除了吃以外,还有玩的地方。

草坪宽大平整如绿毡,绿毡尽头有一处湖泊,镜子般镶在绿草地上。湖水并不深,里面养了很多鱼,特意养着让客人下湖徒手抓鱼玩的,体验原生态自然乐趣。这是这个度假村最吸引人的一个地方。另外还有两人骑三人骑四人骑的脚踏车提供,让客人们骑车玩。

季云和她的同学们下午一放学就已经过来了,季家租了一辆大客车接送。薄荷和季风到时,一帮青春无限活力无限的学生们正玩得不亦乐乎。

大多数人都泡在湖里扑通着抓鱼,搅得满湖水像开了锅似的水花四溅,此起彼伏的笑声像无数串风铃摇响在湖泊上空。

小部分人在骑脚踏车,两人合骑或是三人、四人合骑一辆,有的骑得很好,动作整齐如一,车子像小船般在绿色草丛中乘风破浪;有的骑得不够好,配合不协调,车子喝醉了酒般歪歪扭扭地在路面上走着S形路线,车上的人哇哇大叫,旁观的人哈哈大笑。

薄荷下了车,站在一旁看着这付其乐无穷的场面,突然无端端地就觉得自己老了。其实也才二十四岁呀,可是跟这群十六七岁的孩子比起来,不由得她不心生此叹。因为她已经没有他们那样天真明亮的眼睛和面孔了,她的生命已经从纯白到蓝紫,不复最初的单纯底色。

薄荷正感慨万千着,安然给她打来电话,叫她一起出来吃晚饭。

“我有饭局。季云今天生日,季家在绿岛度假村为她举办生日派对。一场英伦风格的露天Party,那个气派呀!我感觉自己是腐败来了。”

安然哇哇大叫:“好哇,有吃大餐的机会居然不叫上我。薄大小姐,你现在跟富人家沾亲带故了,有那好吃的好玩的去处也提携提携我这个小编辑去开开眼界嘛!”

薄荷一拍额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叫上你一起来。你不知道这里都是一帮学生,我正愁跟他们凑不到一块去。你马上赶过来吧,反正现在派对还没正式开始,我等你来一起腐败。”

“算了吧,我现在还在杂志社,和绿岛度假村是南辕北辙两个方向,等我横穿整个城市赶过来,黄花菜都凉了,我还是等我们家傅正下班一起去吃过桥米线好了。你慢慢腐败吧,明天我再来听你汇报派对的腐败程度。”

安然挂了电话,薄荷拿着手机遥想那一碗过桥米线的卿卿我我,不觉宛尔一笑。倘若她是安然,她也宁可跟傅正一起甜蜜安静地吃那碗过桥米线。再寻常简单的食物,只要是相爱的人共同分享,也比任何精致讲究的大餐都更具吸引力。

季风停好车跑过来问:“呆看着干吗?过去跟他们一起玩啊!”

薄荷笑笑摇头,那是一帮十五六岁少男少女的世界,以她这二十四岁的‘高龄’,还是不要去搀和了。在自助餐桌上信手取了一杯橙汁,她边喝边问:“怎么你爸爸和我妈妈还没有来?”

“他们不会过来,我爸说这种场合是年轻人的天下,不必他这个老头子来凑热闹,季家有我这个大哥做全权代表就行了。老实说,其实我也不太想来,跟这帮孩子们玩哪能玩得到一块去。却又不能不来,一方面季云说我若胆敢不来她就要跟我断绝兄妹关系;另一方面爸说他不会来了,我无论如何得来,代表季家招待好这批小客人们。没办法,我只有替父出征了。”

薄荷听得宛尔一笑:“原来你今天是做保姆来的,不胜同情。”

季云发现哥哥姐姐都来了,欢喜地跑过来一手搂一个把他们一起搂了一下,孩子气十足地说:“快点快点,祝我生日快乐。”

季风一边对妹妹道生日快乐,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礼物盒送给她。季云接了便笑盈盈问:“这次是什么手镯哇?”

季云最喜欢的饰物就是手镯,纤细的手腕上经常叮铃铃地挂着一串镯子。季风投其所好,年年生日送她一只独具特色的手镯。

“托朋友从尼泊尔带回来的手工纯银镯子,只为讨我妹妹千金一笑。”

“哥哥你真好。”季云又搂了季风一下。

相比季风的如此用心,薄荷的礼物简直都有些拿不出手,但还是硬着头皮拿出来:“喏,给你一个红包,喜欢什么自己去买。”

薄荷都把季云的生日忘了,哪里有准备什么礼物呀!于是出门前临时找出一个红包包上五百块钱充当生日礼物。

季云娇嗔地一嘟嘴:“姐姐呀,你的生日礼物好老土哇。”

“我就是这样老土了,你就体谅一下姐姐啊!”

“好吧,谢谢姐姐。”季云接过红包,“那我现在去换衣服了。”

生日舞会将在入夜后举行,天一黑,绿色草坪上空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齐齐点亮。彩灯如锦缎铺陈在夜幕里,流光溢彩。季云换好衣服出来了,穿着一件雪白绸缎的蓬蓬裙,蝴蝶结缀在胸口,蕾丝花边镶满裙摆,散着一头笔直的黑发,戴一个鲜花编成的花环,打扮得像个林间小仙女。

真漂亮啊——薄荷由衷地在心里暗赞一句,季风在一旁说:“这条裙子是妈妈送她的生日礼物,价格抵得上我半个月的薪水。”

“那季伯伯送了什么礼物给她?”薄荷完全是随口一问。

“这个生日宴会就是爸爸送她的生日礼物。奢侈吧?”

确实挺奢侈的,薄荷估计季家为此支付的费用应该不菲。不由叹道:“现在的孩子真是幸福,真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我小时候,过生日吃上一个生日蛋糕就已经是天大的欢喜了。”

“我小时候跟你一样,能吃生日蛋糕就非常开心了。季云不一样,她出生时家境渐渐好起来,所以她像个小公主似的长大,要什么有什么,有时候我都挺嫉妒她的。”

薄荷耸耸肩:“有什么好嫉妒的,各有前因莫羡人。”

季风赞许地看了薄荷一眼,他很欣赏她的好心态。同一个母亲生的两个女儿,际遇却有如此大的反差,差不多的人早就怨天尤人了。她却不,她心平气和,生命给她多少,她就安心地接受多少。

舞会可以正式开始了,但是季云说还要等一等:“还有学校几个老师没到呢。”

薄荷微微讶异:“你还邀请了老师啊?”

“那当然,你知道我一向最哈我们学校的男老师了。尤其是这学期新来的几个年轻的见习老师,哇,其中一个简直像希腊神话中的海皇波塞冬,帅极了。”

季风插一句嘴:“怎么你们老师刚才没跟你们一起坐车来呢?”

“今天下午学校的教师集体开大会,所以他们只能晚点来。我又打发车子回头接他们去了,这时候应该也要到吧。”正说着,季云突然一抬手指出去,“来了来了,车子来了。”

一辆大巴车缓缓地驾近停住,车门一开,几个年轻人鱼贯而出。最后下车的那一个,穿一件湛蓝如海水的蓝衬衫。

那件蓝衬衫,雪亮冰刀般划进薄荷的瞳。

第二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2)

2、

季风作为家长代表,热情地上前迎接妹妹邀请来参加生日宴会的老师们。季云为他逐一介绍,这些年轻的见习老师们大都用同样的热情回应他,只有介绍到最后一位穿蓝衬衫的年轻人时,他只淡淡地点了一下头:“您好。”

季风看着他一怔,他认得这张面孔,这张如同天边第一颗启明星般熠熠生辉的面孔。他应该也认出了他,表面上淡淡的,但一双很深的大眼睛隐着微微错愕。

“哥哥,这位是席老师。”

定定神,季风微笑地跟他握手:“您好席老师。”

握过手后,下意识地,季风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立着的薄荷。十分敏锐地,席睿南的视线跟着他看过去,看见薄荷时,他并不太惊讶,显然看见季风后他已经有思想准备会看见她。他的表情很镇定,只是眼光陡然冷凝成冰。

薄荷似笑非笑地走过来:“云云,这几位就是你邀请的老师呀!”